韓諾默默地守在凌松澤床邊。這世間,再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凌松澤的身體狀況了。
是他下令把凌松澤從冰雪中帶回溫暖的人間,是他看著身邊的小伴讀整日地吃藥調理。是他與這個伴讀兼小廝日時相伴,夜時同眠。
看著他發病,看著他做噩夢,看著他無意識地呼喊掙扎。
夜深人靜的時候,柔和的內息,帶著他的體溫,慢慢傳到他的身上。
絲絲縷縷的真力悄然探索中,察知那身體裡的千瘡百孔。
在那彼此還是孩子的時光裡,小少爺溫暖著小伴讀,一夜又一夜,懶散的孩子,也曾勤快地給發病的小廝喂水,拭汗,沉默著任他握著自己的手,聽他低低地囈語聲聲。
只是誰能想到,當下人的時候,他不曾被病痛擊倒。少年拚搏時,他不曾因病倒下,艱難困苦中,他照舊抖摟精神,迎難而上,卻在這功成名就,富貴得意之時,倒下來了。
那樣地痛打自己的親手骨肉,是狠毒無情嗎?可想來,施者比受者更加痛楚吧
韓諾清楚地知道凌松澤有多麽重視親人。
他沒有父母,沒有族人,沒有根。
幼時許多個夜晚,乘韓諾不在房裡時,用被子蒙著頭喊著爹娘低聲地痛哭,卻不知,逃不過韓諾那遠超常人的耳目。
少時與他共坐階前,看著漫天星月,笑著憧憬,終有一日,會遇上親生父母,象傳奇故事中那樣,他的親人都是大人物啊,他也跟著魚躍龍門。
他曾在飲酒後對他說,若有族人親眷,縱也被人日日攀附,佔盡便宜,也心甘情願。
功成名就後,他一直就在尋找親人。雖然希望渺茫而微乎其微,雖然時時要被假冒出來的所謂親戚,所謂父母給打擾,擾吵,影響生活,但他從不會失去耐心,從不曾翻臉把人趕出去。就算面對一些混混無賴的借機敲詐,他也從不報官。
他總說,就算希望再小,這樣等著,等著,總還抱著希望,若是姿態強硬,或是一發覺對方是騙子的就立施重罰,只怕就算有真正的親人,聽到這樣的消息,也不敢過來嘗試了。
這樣地渴盼著親人,卻幾乎打死了自己的血脈至親。
韓諾都覺得自己那晚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過份了,可是,那樣打小孩子確實是很不對地啊。
他皺起眉頭,正在煩惱,凌松澤手指動了動,又低低地囈語起來。
韓諾無聲地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安靜地聆聽著。一如許多許多年前,他握著他的手,看他掙扎,聽他囈語。
那個聰明勤快感恩的小伴讀,白天見人就笑,搶著乾活,做事認真,生活似乎充滿了希望,只有在夜晚的夢中,才會痛哭,哀呼,才會恐懼,不安,只有在無意識的時候,才會忘記最基本的掩飾。
他不知道夢中有人握他的手,只知道最驚惶恐怖之時,總有一種溫暖,讓他心中慢慢寧靜下來。
即使過了許多許多年,即使他富甲一方,當那溫暖再次歸來,迷茫中,依然會感到安靜,本來的不安,掙扎,本來的喃喃囈語,也會因此也漸漸放松,慢慢消散。
韓諾靜靜地讓內息悄然進入凌松澤的身體,真力運轉之間,自己的耳目感知,也在極速地擴大著。
無數種聲音,層次分明,而又清晰鮮明,從身邊凌松澤微弱的呼吸,心跳,血液流動的感覺,到凌家大院外街上行人的腳步,從天上的長風,到樹上的小鳥,從微微搖動的林間花葉,
到草木間輕輕爬動的螞蟻小蟲,無數聲音,動靜,紛紛雜雜,卻又毫不錯亂。 他聽得到大門口看門人低聲聊天,他聽得到正廳裡丫環小聲囈語,他也能聽到,花園中,楊寧的聲音低沉。
“表妹……這些日子,你很難吧”
“表哥”文素秋的聲音帶著哽咽。
這些日子以來,她所承受的壓力是難以想象的。
凌松澤幾乎打死了平安,自己也氣得生死不知,為的都是韓諾。
平安固然有不對,可韓諾那樣肆無忌憚地揮霍凌松澤賺來的錢,世人又會怎麽看。
這些年來,她小心再小心,卻終還是再次看到了這樣的變故,這樣的局面。
自當年韓諾自作主張在佛廟捐錢之後,她就再不去參佛了。
寂寞地留在府城,沒有知交,沒有方便走動的人家,沒有親戚,除了菩薩,幾乎沒有可寄托,可排解的了,但是,她強忍著,再不進佛門。
自從當年因管家鬧出衝突,引發凌松澤休妻之後,家裡的事雖然她還管著,但每一次做決定,都要派人通知大妞,問大妞的意見。哪怕大妞,不懂,也不敢說,改,多年來,她依舊堅持如此。
自從無意中跟韓諾閑聊說起拙園,結果凌松澤一出手就買下來,她便再不敢對韓諾對凌松澤,稱讚外面看到的,任何可以買的事物了。
凌松澤送來的好東西,她都收下,從不拒絕,但除了宴會,節慶等情況,她自己一向打扮得非常簡樸。
她管著整個凌家內宅,但自己院裡隻留兩三個下人,很多事都自己動手。
她自己從不隨意花錢,卻也從不拒絕凌松澤的好意。凌松澤用她和韓諾的名義,做的所有善事,揚的全部善名,她感謝,但自己不再主動去做了。
她小心地不讓自己沉迷於奢華富貴,小心地堅持著中等人家的起居生活,隨時做著準備,哪一天離開這富貴門弟,過尋常的日子,也不會驚慌失措,無所依憑。
自己這樣地小心再小心,又有用,丈夫還是屢勸不聽,我行我素,終究還是引來了今日的奇禍。
這些天來,大妞以及她父母看自己和韓諾的眼神,下人們遠處的竊竊私語,還有各種來客們,奇怪的表情和語氣,真能讓人發瘋。
天地良心,她與韓諾,何曾有一絲壞心。就算是當年在渭城,暗中與凌松澤針鋒相對的時候,她也只是為了韓家的產業防備著,卻並沒有要害凌松澤的心思。
這些年過得再不快活,但人前,她還是盡量露出笑容。心中只是懊悔自責,卻從沒想過,要謀凌家的財產啊。
偏這些話竟是連一個可以說的人都沒有。
舊日的朋友,親人,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都遠在渭城,不可能出現。
丈夫只是守著凌松澤,其實就算不守,他也從來不會操心這種事,就算跟他說,他也只會說,別人愛想由別人,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就好。
文素秋都要被逼瘋了,還不得不強撐著出來應酬,這些天來,第一次聽到一聲真心的問候,第一次感覺到親人的關懷,要不是楊寧是男人,她只怕就要直接撲到人家身上,痛哭失聲了。
“表妹,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貪那畫好……”
“不關你的事,表哥,就算沒有那畫,也會有別的事,這事其實是遲早要出的,只是你命不好,偏偏碰上了,在旁人眼中,反要擔下一半責任,表哥,說起來,是我和相公,對不起你了。”
“表妹,妹夫為人灑脫不羈,可這世俗之人,卻未必能懂這樣的真性情,你……你以後,凡事多勸勸他……”
文素秋深深歎息,她勸了多少回了,如今,早就息了改變丈夫的心思。
“表妹……我在家鄉時,聽說你家為,夫家家境富裕,人口簡單,且一直不曾納妾,待你甚好,我十分為你高興,可是……如今見到你家的情形……表妹……這些年,你是不是,過得一直……不象我以為地那麽好。”
文素秋默默無語。
是好,又是不好呢?
不管是當年在渭城,還是如今在府城,說起來,不順心的事,自然有無數。也曾經怨過恨過歎過。
可是,比起在文家為庶女時的,處處小心,時時謹慎。樣樣拮據,今日的生活,到底如何?
比起別家貴婦人,整日裡與婆婆鬥,與妯娌鬥,與小妾鬥,與庶子女鬥,人人都似烏眼雞,一日不鬥都不安心,家裡三天兩頭有人暴死,今日的生活,到底如何呢?
韓諾是笨也好,是懶也罷,是真性情也好,是不通俗務也罷,他沒有小妾,他看也不多看別的女人一眼,他沒有任何品德敗壞的朋友,他從不高高在上地俯視妻子。除了極少數的事,她的話,他從來不駁,一向依從。
相比韓諾,她也是個世俗之人,可是,若時光回轉,真給她配一個世俗所承認的丈夫,哪怕那是一個如凌松澤一般成功的男人,她又會高興嗎?
“表妹,我從沒有忘記過當年。那時,一群表姐妹裡,你最沉默, 總是低著頭,坐在一邊,可我總是忍不住常常偷看你。”
“表哥……”文素秋有些遲疑。楊寧這位表哥,對她來說,也是印象深刻,極親善的。
一個大家族裡,姐妹們一多,有意無意地對比,竟爭也就多起來了。
各種場合裡,象她這樣的庶女,通常都隻好沉默地坐在角落裡。
少年時,大家年紀還小,又是親戚,男女之分不算太嚴格,相處在一塊時,楊寧從不曾因她是庶女,又沉默寡言而冷落她。
有時與姐妹們有些小爭執,楊寧也會給她一幫助,為她說點公道話。
這些往事,點滴在心間,她從未忘記,那灰色的少女時代,帶來極少數光彩的少年。重逢後的親切,關懷,信任,也盡是因此。
可是,這個時候,為聽著楊寧的語氣有些不對呢。
“表妹,回家後,我常常想起你,也寫過幾封信,只是隔得太遠,寄送極不方便。聽說你成親了,嫁得還很好。我即為你高興,也十分難過。渾渾噩噩過了一年,才答應了家人為我說的親事。你嫂子是個好人,可惜她命薄,去得太早。這些年,我從沒有過續弦的念頭,一個人浪跡天涯的時候,卻總是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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