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一直閉門不見外客,不理外事,但外頭種種風起雲湧,一直針對著韓家。
雖說儒林還是有一些爭議,雖說因為自盡,關於凌退之的案子並沒有最後判定。但朝廷對於凌退之所宣揚的學說見解,是態度,大家已經清楚了。
所有人都知道,韓諾和凌松澤在仕途官場,基本上是不會有前途了。
世人多愛落井下石,猶其是那個落井的是比你強,比你好,早就讓你眼紅的人時。
官方很快有人關於取消二人功名的動議,而仕林中漸漸明顯的對二人的排擠冷落都代表著牆倒眾人推的事實。
但地方上的事,朝廷不會多管,地方上的實權官員,卻又因為韓子施病榻上,那幾封信的力量,最終還是站在了韓家這一邊。
最後的決議是,凌退之為凌松澤和韓諾授課時,他的異端邪說,還並未成形。他真正開始宣揚激進學說,還是在關洛講學之後,而且凌退之自己也曾多次宣言,凌松澤和韓諾並不是承他衣缽的弟子,因此,二人得以不受牽連,功名仍然保留不動。
官方的態度,表示了對韓家不會深究。而文家眾人一心,借助在本地仕林中,幾乎不可動搖的地位,確實力挺了韓家幾回。文人間的清議一變,在外周旋的凌松澤就覺壓力大減,很多已經對他關閉的大門,重新打開了。
但這些階層的力量,最多也只是不再給他們雪上加霜,要想雪中送炭,卻是不可能的。
商場上的爭鬥,不但文人們不會介入,就是得了大成號許多好處的官家,也並不會過多涉入。
畢竟大家還等著看凌松澤是不是真有足以讓韓子施看中的商才,有足以讓他將來,成為第二個韓子施的可能。否則的話,大成號並不值得大家這樣力保,
凌松澤確實有足夠的才能。這麽艱難的情況下,還是把局面撐下來了。
但這又確實不是他一人之功。
官方權力,民間清議,對韓家的寬容,讓那些商場對手們知道大成號還沒有落到眾叛親離的地步。雖然要乘著這大成號難得一見的虛弱時機下手,卻也不敢不擇手段,大部份情況下,還是利用正當的商戰手法對付大成號。
偶爾弄點歪門邪道,利用些混混流氓,又有韓子施當年收服的那幫匪徒拚命出力對抗。
這番大難臨頭,人心自顯,人性自見。多少以往同韓家交好的縉紳,閉門袖手,避之不吉,多少同大成號有生意來往,多年合作的商戶,翻臉無情,下手狠毒。
反倒是這些當年的攔路搶劫的匪徒們,自動自發地增加了巡邏,護衛,每個人都放棄了休息。大成號每個鋪子外,天天有與往日相比,數倍的人手守著巡著,這副擺出來的架式,已先是震懾了許多人的歪心,偶有幾回被人借口上門挑釁,也讓他們以異常強硬的態度頂回去。
甚至還爆發了幾回街市群毆,雖沒死人,重傷者卻也不少,地方官居然也就含含糊糊放了過去,並未深究。
而大成號實施的身股制度,更是在危機中,把大成號的每一個人牢牢團結在一起,所有人都殫精歇智,拚盡全力。不用擔心背叛,不必害怕內奸。
其他商家數次出重金,竟是沒能在這種處境下,挖動大成號一分牆角。
背靠著這些優勢,凌松澤用盡手段,韓家終於挺過了眾多商家,手段各異的打壓,同時神速地把除韓家宅院之外,大成號所有可以變現,而不會大規模影響生意的產業變賣。雖說生意全面收縮,但大成號真正的根基未動,各個商鋪商隊的備銀,也維持著良性地運轉。
其他商家投入巨大,卻沒能一舉摧毀大成號,看著大成號被逼得只剩一口氣,但已經重新恢復正常而又充滿活力的商業遁環。
在大成號強大的身股制度下,在一眾強悍的武力護衛下,再加上一個聰明成熟練達的領頭人,想要毀滅分割大成號,已是不可能,先前的一切投入,也算是白白損失了。
這樣沒有刀光劍影的爭鬥極其慘烈,牽涉著不知道多少人的生計。在韓子施真正臥病在床,幾乎無力援助的情況下,凌松澤的表現,讓各方面的人,都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只是,這樣的勝利,對愁雲慘霧的韓家,並沒有太大用處。
韓子施的病一直沒好,反而一日重似一日。
大夫們走馬燈也似地登韓家的門,給韓子施凌松澤都看了病。
凌松澤倒是簡單,只是傷疲交加,兼身子根骨本來就略顯虛弱,多注意調理補益就好,哪怕現在強撐著病弱之體四下料理事務,最多也就是事後再大病一場,多多調理,還是能好。
可韓子施的情況就麻煩了。
藥是越用越昂貴,可他總是喝了吐,吐了再喝,喝了還吐。就和吃飯喝湯一樣,每回都要吐出來。
雖說多少還是留了一點在胃裡,但能起的作用,實在太小太小了。
大夫看病的時間,是越來越久,可還是看不出真正的病根,只是覺得生命的活力,一日日流失而去,五髒日漸衰歇。
根據他這樣,吃吐,又總是睡不著的情況來看,就算他是個年輕壯漢,也吃不消一天天這樣下來。
事實上,他生機流失的速度,比大家想象中,已經慢了許多許多。但天長日久,再好的身子,也有完全垮掉的那一天。
大夫也只能無奈長歎。心病從來心藥醫,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藥,也救不起一心想死的人。
文素秋做為媳婦,急得都流著眼淚,端著藥,直接跪到榻前了,至於暗中推韓諾的後背,頂韓諾的腰,一次又一次用眼神示意自己這個笨丈夫,學著自己在榻前跪叩哭求,憑公公對丈夫的寵愛,肯定是要心軟的。
然而,韓諾只是沉默。
他一向說話少,這些日子,他更加沉默得出奇,有時一天都難得說一句話。他不哭,不訴,不勸,甚至都沒有傷心的表情。
他只是一直守著韓子施,無論韓子施是醒著還是暈迷,是說話,還是嘔吐,他都一直或拉或牽,或撫胸,或揉背,總是和韓子施血肉肌膚相連。
韓子施整夜睡不著,那麽愛睡的他,便也整夜這樣看著他,韓子施把剛喝進去的藥吐出來,他也不攔不氣,就只是用那樣沉沉靜靜,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他。
就連這樣心灰意懶,連媳婦跪地苦求,都沒動容的韓子施,也被這樣的眼睛看得心虛,隻得苦笑:“諾兒,我不是故意如此。如果可以,我也願意睡一個好覺,我也想喝一碗熱粥,嘗一點好菜,可是,諾兒,我沒有辦法,不管你信不信,這個可笑的身子,就好象是有自己的意志,不肯聽我的話了。”
韓諾默默無言,他比任何大夫都能更清晰地掌握韓子施的身體狀況。
他知道,這個身體是真的不行了,韓子施沒有一心尋死,他只是再沒有了努力到底的鬥志。身體情況,一日比一日惡劣,而意志卻縱容著不去對抗,不去爭取。再多的藥物,又有用處。
一日又一日,他安靜地守著他,悄無聲息地,用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去守衛著那日漸渙散的生機。
十余年來,那麽多寂寞孤獨的夜晚,那麽多風雨交加的日子,每一次生機流逝,每一回,險死還生,他總是這樣守著他,陪著他,悄悄地,無人知曉地,把他從那生死線上拉回來。
從很小很小,還只是幾歲的孩子開始,從他那強大的內力,才剛剛凝成就開始,這麽多年,他幾乎都習慣了一次次把同一個人,從死神掌中搶回來。他甚至以為,可以這樣一直搶下去。
然而,他不是神醫,也沒有神力。以前,他的成功,是因為韓子施放心不下他,瘋狂地掙扎著要活下去,而一旦沒有了韓子施自己的努力,外力再強,也只是一場必輸的戰鬥。
這麽多天下來,把韓子施身體惡化的速度,拖延到這種地步,已然是他自己的極限了。
房間裡,那奇怪的沉默安靜,被由外傳來的淡淡聲音打破。
“你不用這樣折磨自己,師父沒有怪你,我也……不怪你了。何苦這樣,折騰得一家不安生,你不疼惜自己,也該疼惜小諾。”在外奔波一日,剛剛趕回的凌松澤蒼白著臉,站在門前。
這些日子的辛苦疲憊,只要他自己知道。他也很清楚,只要松下這硬撐著的一口氣,他立時就要大病一場。只是現在,家裡實在添不起第二個病人了。
可是,他疲憊又辛苦,實在沒有更多的力氣,去寬慰這個一生剛強,臨了,卻沉浸在痛苦中出不來的人了。
韓子施定定看著他,忽然輕輕道:“諾兒,你和素秋出去,我有話單獨同你大哥說。”
出乎在場其他人的預料,本以為肯定會反對,會不聽話,會需要韓子施和凌松澤聯手想法,才能勸出去趕出去的韓諾,居然默默站起來了。
破天荒地,他松開了許多天許多天來,一直與韓子施相連的手,他一聲不吭,牽著詫異文素秋走出去。
凌松澤默默地走進房,房門在身後關上。
文素秋有些心驚兼心涼,甚至不敢置信。
雖說不願承認,但很明顯,韓子施有點要交待後事的意思了。
有事,不能對著唯一的兒子交待,而是能對著義子說?
哪怕這義子再受信任,再受推重,依然不合常情。
正常人,不是應當在榻前托孤,流著淚,讓平庸的兒子,給精明能乾的兄長叩頭行禮,再把那受自己重恩的義子叫到床前,拉著手再流一回淚,再交托一回,這才合情合理嗎?
她這裡心亂如麻,好不容易回過神,才發覺,已讓丈夫給拉出老遠,還在一直往外走。忙道:“我們不用離太遠,還是守在爹房外才好,萬一有事……”
其實她很想提醒丈夫一些事,只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文家女自幼及長,所知所學的道德教養, 聖賢道理,讓她覺得,這個時候,一切同公公身體好壞無關的雜念都是不應當有的。只是,做為一個普通人的本性,對某些事,終不可能全然無感。
然而,韓諾只是淡淡答她。
“爹不想我聽,我就不聽。我耳力很好,離得近了,不想聽也能聽見。”
文素秋愕然,她素知丈夫是老實的,但老實到這種地步,是不是也太過了。
然而,她的丈夫,就這樣沉默安靜地拉著她一直向前走著。臉上神色,明明不見悲喜,為,她卻總覺得,似乎有,看不見的沉重,一層層壓了下來。
心裡那些隱隱約約的念頭,繞著百轉千回,終於慢慢散去了。
她的丈夫,是極好說話,也極肯聽她話的,然而,這一次,有些話,她到底還是不忍多說,她溫順地依從了丈夫在這關鍵時刻,似乎過於老實,過於愚蠢,過於傻氣的行為。
(好倒霉啊,最近忙著天天在外奔波,結果公車上讓人偷包了,可憐我將近兩千塊錢啊,可憐跟了好多年的包包啊,可憐我的身份證,銀行卡,鑰匙,等隨之而來,一堆可預見的麻煩啊,我一向摳門又小氣,出門都舍不得打的,買個早餐夜宵,都隻叫最便宜的,眼淚,這一回受得大打擊,心疼得晚上睡不著,對著每一個人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書友們快關注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