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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傳說貳》第11章 宗族
    韓忠遙望主院的方向,剛才還隱隱可聞的熱鬧喧嘩,此刻,卻是半點聲息也無。

  想想自己親手批寫的帳目中,種種觸目驚心,韓忠不覺微微歎息。

  當了那麽多年小叫花,什麽陰暗冰冷的事都經過,歷過,見過,怎麽這安生日子才過幾年,才這麽點見不得人的事,反倒叫他大驚小怪起來。

  “何苦呢,本來都是親戚。大家好好地依附著大成號,人人都能過上好日子,偏生這樣貪得無厭,平白沒了親戚情份。”韓忠語多謂歎,對於從不知親人為何物的小叫花子來說,能擁有那麽多血脈親族,是多麽幸福的事,怎麽就有人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

  “隻是做假帳偷錢而已,他們也沒有貪財殺人,沒有把我們捉去當奴才,沒有直接上門搶劫,也沒有騙光我們所有的錢……”

  仿佛看著滿天星辰發呆的韓諾忽然開口。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地沒有任何人會把這當成玩笑,平靜地,仿佛不見一點愛憎,隻是司空見慣。

  韓忠一怔,心裡莫名地有些寒森森的感覺,口裡隻是帶笑說:“胡說什麽呢?人有點貪心私念,做點錯事,用些手段,偷親戚家的錢,這種事也尋常,但說到那些喪心病狂的事,都是血脈至親,再狠也不至於的,你怎麽生出這樣古怪念頭了?”

  韓諾終於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沉靜地看著他:“錢算什麽?最終能害你至萬劫不負的,不正是你的親人知友嗎?”

  他的語氣,還是平靜地沒什麽波瀾,這個懶怠地,除了吃喝睡之外,就隻愛看星星的大孩子,素來是這樣淡漠的。

  可是,在這樣安靜的夜晚,聽到這麽平靜的話,莫名地,便似滄桑歷盡,韓忠幾乎錯以為,這個小小的,自出生起,被被精心呵護,被保衛在一個最簡單環境中的孩子,其實真的曾經歷了過樣的背叛和傷害。

  韓忠怔怔地,過了一會才乾咳一聲:“這麽說,我是不是該慶幸,我沒有親人,基本上,也沒有什麽好朋友?”

  韓諾點點頭,直接了當地回答:“是啊。”

  韓忠苦笑,明明想玩笑一下,緩和一下莫名冷肅的氣氛,怎麽就被人這樣當頭一棒打過來了。要換了別人,這絕對是故意揭人家血淋淋的瘡疤,不過,韓諾……唉!

  這樣的大實話,實在太打擊人了。

  “你們都沒錯,你們也都錯了。”溫潤清朗的聲音響起,凌退之慢慢步下台階,微笑地同他兩個學生坐在一處。

  韓忠臉色微紅。若是別的老師,聽到學生討論這樣的話,幾乎把親情人性都否定了,立時就該跳出來痛心疾首,怒斥一番,隻是凌退之從不如此。但老師越是寬大,韓忠就越是有些羞慚,畢竟不是人人都如大少爺韓諾那麽沒心沒肺的。

  凌退之看看二人,微微一笑:“世情千萬,每個人的性情,行為,都是獨一無二的,為善為惡,有時是天性,有時也可能隻是一瞬之念,其間變化萬千,難做一概而論。要說親人至友,出賣欺騙,殺人放火,倒也不是沒有。就象那邊……”

  凌退之指指主院方向:“若不是今日抽刀警示,雷霆一擊,這些人的貪欲放縱下去,將來也未必做不出諾兒剛才說的事。所以,諾兒倒也沒有完全說錯。隻是……”

  他笑看看韓忠:“親人血脈相連,知友心意相印,富貴時共享,危難中相托,也同樣是常事。就算人性有善惡,有貪欲,也不會人人都走到極端,就算親人中有點小小私念,

自己把握好一個度,也未必不能全親友情份。不管怎麽說,能有親人至友,總是好事。但若是沒有,輕松一身,不受羈絆,不被連累,也未必一定是壞事。”  韓忠默默不語,知道老師最後一句話,多是安慰自己,隻是,這樣的事,冷暖悲苦,都唯有自知,再多輕飄飄的言語,卻也無甚用處。

  凌退之微微一歎,看著二人。

  這兩個學生,一個生來無親無故,根本還不懂,這個世界,宗族的地位,力量,影響,而另一個,雖然有一堆親族,但被父親保護得太好,完全沒接觸過複雜的世情,這些事,還真得給他們解說一番才好。

  在心裡暗暗咒罵韓子施那個不負責任的爹,凌退之徐徐道:“世事多艱,總要許多人聯手同心,才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大大小小的風波,才能在寒風裡彼此抱團取鬧。同鄉,同年,同宗,這大大小小的聯盟,都是因此而起,而同宗,因著有血脈相聯,往往要更加牢固,更加長久。當然,宗族中雖有血脈之親,但人心總有私念,嫡庶之爭,遠枝近枝之爭,種種財產之爭,確實從沒有少過。有人之處,便有紛爭,哪裡又有完全的公平,所謂治一宗族,並不比治一縣一府一國,更黑暗,僅此而已。”

  凌退之目光溫和地看著仔細聆聽的韓忠,和永遠一副迷糊樣的韓諾,笑笑又道:“但另一方面,宗族中人,因是自家血脈,再不公平,再有私心,也會有底限在。同族之人,再落魄,也不會讓他衣食無周,流落街頭,族產若富裕一些,置同族書塾,也能保證宗族長久興旺之路,為最落魄的族人,安排嫁娶,哪一房絕嗣,至少要令寡婦不會無依無靠,要讓孤女帶著一份象樣的嫁妝出門。甚至族中什麽人看著有出息,由宗族出錢支持他去做事業,也是應當的。當然,人是活的,規矩是死的,再好的規矩,被人懷著私心惡意,鑽空子,繞彎子,也不是搞不出什麽新花樣,但有規矩,總比沒規矩要好,背後有一個宗族的人,總比飄零無依之人,心裡要穩當得多。

  凌退之看看前院方向,歎息道:“就算是一人富貴,族人盡皆來投,看似族人不知羞恥,這背後,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一來,這世道艱難,不管是學武,還是習文,又或是從商,人們要有成就,通常需要長時間的學習和努力,要沒有宗族一定程度的支持往往不可能做到,所以,大部份人的成功,背後確實少不了宗族的力量,所以在成功之後,整個宗族都來分享富貴。而且,一個人,越達上位,越是不想地位動搖,越是要牢牢保住自己己有的一切,就不能沒有足夠的羽翼。什麽人最忠誠,最可靠呢?當然是自家的親族,他們或許貪婪,或許眼光短淺,或許辦事能力不足,但有一點,是別人比不上的,那就是他們的忠心。因為他們得到的一切利益,都來自於自己,所以,他們可能會偷偷挖點牆角,卻絕不敢大膽地出賣和背叛。人心難測,忠奸難辨,要放心,要安心,還是用同宗同族,自家人好一些。不管是文官武將,甚至是皇帝,一旦成功,大肆封賞提拔親族,為的,也是壯大自己的力量,鞏固自己的地位。所以,無論哪行哪業,出人投地之後,帶攜一下親族,也算是大家默認的規矩了。如果隻記得一個人飛黃騰達,卻拒絕親族們依附,反倒是要被指為無情無義了。商人倒還好些,不用過於在意這些清名,為官者則絕不可留下這樣的把柄,哪怕你做事再周全,再問心無愧,於任上再無差錯,被人指責絕親斷族,德行有虧,也難以自辯。更何況,你的親族,往往是最了解自己過去的人,最容易登堂入室的人,一旦他們心懷怨念,同對頭勾結,要構陷起你來,就太過容易了。”

  聽凌退之本來輕松的語氣裡,多了些唏噓之意,韓忠心中微微一動,聽說老師以前也是做過官的,隻是很快就去職了……

  凌退之猶在慢慢解說:“所以,有些成就後,收容幾個親族在旁邊用著,其實是有利的。隻是人數不要太多,也要挑著,看可用不可用,德行如何,情份如何。也不能太過放縱。一般這親戚在自家人手下任事,多會仗著親族關系,欺上壓下,仗勢凌人,甚或扯大旗做虎皮,從小偷小摸,到囂張跋扈,甚至損主家而肥己,這種事,隻要一露頭,就要惡狠狠地打壓下去,這不是無情,這是對他們好,這不是無義,這是保全彼此的情份。人心都有惡念,有時貪欲隻是一瞬,及時壓下去了,便也罷了。真要叫那貪欲冒了頭,便再難抑製,真要走錯一步,便極難回頭。所以,該下狠手時就下狠手,也不必擔心宗族裡有不好的聲音,麻煩的牽製。好的位子就那麽幾個,族裡不知多少人等著,打下去一個,再放寬一點,提拔上兩個來,族裡就要一片叫好聲,反倒要跟著你一起,毫不留情地打壓萬劫不複的那個人。”

  凌退之一邊說,一邊笑,隻是那笑意,怎麽看怎麽象自嘲,道理倒是講得不錯,隻是當年,自己乾得確實太糟糕了。倒是叫子施吸取了經驗,再不肯硬碰硬,傻呆呆直接鬥了,

  隻是……

  凌退之在心中輕歎,隻是用心,其實是惡毒了些。

  “為什麽爹沒有照老師說的做?”對身邊的事,很少在意,也很少好奇的韓諾,難得地提問了一次。旁邊的韓忠,也面有疑惑之色。

  事到如今,他們也都看出,今晚的懲奸除貪,滿桌假帳,背後,最大的推手其實就是韓子施。

  他本來可以不大量提拔這麽多同族的。少量的位置,會讓人們急於逢迎討好他,也會讓彼此竟爭的同族們,各自警惕,不敢出大差錯。

  可是,他幾乎是有求必應,除了最後在鄉下守著宗祠族產的幾個人之外,來求他的同族,都有了不錯的位置。

  他本來可以嚴格地要求這樣同族,畢竟世人成功後,對於如何使用和約束同族,已經有了一套,比較成熟可靠的方法。

  就象韓子施對待家裡的下人們一樣,豐厚的待遇,重重的獎賞,寬松的環境,可一旦超過底限,立刻毫不容情地剝奪一切,趕出門去。正是這樣的厚賞重罰,獎懲分明,才讓全家上下,所有仆役,人人對他歸心。

  治家如治業。他隻要施出一半的手段來,還怕管不住那些同宗同族。

  但他幾乎是全盤信任,放手縱容,很少查帳,也不讓其他的夥計掌櫃們監察掣肘。

  人性總是貪婪的, 人心中,都少不了黑暗。

  必要的監督,嚴謹的規則,不止是限制人,其實也是保護人。

  不該期待誰是天生聖人,誰對著巨大的利益永遠不動心。

  整天看著大筆大筆的錢財從眼前過去,自己隻要一伸手,就能據為己有,且不用擔心後果,這種誘惑,誰能一直抵抗下去。

  從最初的小偷小摸,小打小鬧,一次又一次地伸手,發現什麽事也沒有。一次又一次,因為種種原因需要錢,發誓再乾一回就不幹了,然後下一次再忍不住。整整三年,才達到這樣的規模,嚴格來說,韓家的這些同宗同族,確實也不是什麽大奸大惡大貪。

  三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安逸而富足的生活,三年來,錢財來得越來越容易,生活自然越來越大手大腳。今次這一擊,不止是毀掉了他們的搖錢樹,對一些意志薄弱,已無法重新適應貧寒生活的人來說,那是毀掉他們的一生。

  韓忠雖然在韓家已有三年,已是韓家極得信任的人物,但畢竟隻局限在小小的韓宅,不曾見過韓子施在商場上冰冷肅厲的手段,此時隻覺心中即驚且寒。

  凌退之悠悠歎息了一聲:“這說起來,話就長了,那些恩恩怨怨,許久之前,就埋下了。”

  (鬱悶啊,天一熱,就要節電,年年停電,年年如此,年年不見改善。不但熱了大半天,還把我只差一點就要寫完的一章,全給毀了,我對著黑掉的屏幕,簡直是痛苦地尖叫慘嚎啊。幸好晚上來電,終於有辦法更新了,否則今天還得開天窗,鬱悶啊。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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