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深,雪意寂寂。
黯淡的星月下,滿街滿路的積雪,都是一片滲白。
馬車依舊溫暖,隻是車裡的人,寒意始終入心入骨,一直到出城,青白的臉色,也沒有恢復過來。
“一群沒用的東西,根本不足與謀。”韓思德鐵青著臉,拍著馬車上的小案,從城裡一直罵到城外。
韓子平木著臉,怔怔呆坐著,不接口,不應聲,沒有任何動作。
韓思德惡狠狠瞪著自己這個堂侄子,韓家的嫡脈子弟。
雖說在半天前,兩個人還在動著心眼,鬥著法,想要在韓子施的財產上,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但眼下,這個人卻是自己唯一能拉到的可靠助力了。
本以為吳掌帳,還算是個人才,誰知讓韓子施那樣輕輕一擊,那沒用的家夥,就嚇得屁滾尿流,連一點反抗都不敢做。聽到能全身而退,更是乖乖下跪磕頭。臨走的時候,自己這邊再三地使眼色,咳嗽,那家夥還是臉色慘白如雪,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高一腳淺一腳,自己踏著雪走了。
其他的韓氏宗族,原說是一家人,出了事,大家先抱著團對付,可是讓韓子施拿那幫當官的一嚇,拿幾筆有些要命的帳目一震,竟是人人呆如木雞,半點應付之力也無。
韓子施把大家全趕出來了,隻給一點甜頭,就如扔個臭包子給狗,他們居然還一個比一個感激。忙不迭地做鳥獸散。
虧得自己手快,及時揪住了韓子平一路同走,否則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了。
韓思德此刻滿心怒火,倒是忘了,韓子施含笑翻臉時,他自己的表現,與別人相比,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這一路,他倒是痛罵不止,又是罵韓子施無情無義,老奸巨滑,又是罵其他人膽小無能,全無用處,甚至還罵到自己白白花一筆錢,買了個絕色的瘦馬,如今叫韓子施大大方方佔去了。
這小人,即然已經要翻臉了,憑什麽各家送進去的禮,他不交還回來呢?
韓子平一直呆呆愣愣地聽,耳朵被這怒罵聲吵得嗡嗡直響,終於忍不住,苦笑道:“四叔,算了吧,隻當是一場夢,咱們畢竟也享過福,發過財了,子施做得也算不錯了,也沒叫我們還錢,填補,還肯給族裡添上那麽多田地……”
“這麽點小恩小惠,就打發你了。大家都是姓韓的,都是一樣的血脈,憑什麽他大富大貴,我們略得點好處,就是犯王法?不就是幾塊地嗎?誰稀罕他,你還真想回家,接著種地不成?”韓思德惡狠狠瞪著他“你個沒膽沒識沒志氣的家夥,經了這三年,你還能回去當老農?”
韓子平臉色陣紅陣白,怔怔無語。
韓家並不是名門望族,不過是一群抱團過活,努力爭取活得好些的農民,他這個韓氏嫡脈,在村裡還算家境好的,實際上,家中也不過多幾畝田,雇了幾個流民當下仆而已,兒子想讀書,還要求族裡幫著出點錢,平時夫妻二人,也要乾些粗活的。
可這三年過的是什麽日子啊,在繁華的縣城裡,置了不止一處房產,小老婆討了兩個,縣裡一等的酒樓上,最熱鬧的戲園子,都長年給他留著位子,兒子還有專門的老師,再回頭去過土裡刨食的日子,那簡直不能想象。
韓思德眼睛裡都是瘋狂之意:“不管你怎麽想,反正我不會這樣認命的。”這回來盤帳之前,他已經跟翠紅樓的相好說定了,過完年就去贖她進門,他已經答應家裡的妻妾,過年要給她們置全新的衣裳首飾,
還有新看中一個院子,才付了訂金,就等著過完年回去交割。就這麽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就這麽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就又打回原形,不行,絕對不行? 韓思德咬著牙,面目都幾乎扭曲。
他是族長的兒子,他就該是韓家最重要,最有成就的人。
憑什麽他開蒙讀書,先生專門給他上課,最後,考出成就來的,卻是韓子施那個比他小一大截,沒爹的野孩子。
他才是韓家重點培育的人才,他才懷著登天的壯志,可是,他沒有考上,而考上的那人,眼也不眨一下,就把功名資格拋棄,跑去當低賤的商人。
士農工商,士農工商,憑什麽他老老實實,耕讀傳家,照著聖人的教誨,朝廷的要求,讀書耕地,過的也就是那種鬼日子,反而是那個四民之末的商人,一飛衝天,錢多得花不完。
當初韓子施富甲一方,族裡漸漸人心騷動,不少人都想來投奔。
自家那個當族長的老爹卻是一直反對,總說當年舊怨在,不要去自找沒趣,韓子施自少年時就果決剛烈,如今,更不知歷練成什麽樣了,何必去惹人嫌惡,自招禍端呢?
老爹身為族長,在族中還是很有威望的,要不是自己這個未來族長跳出來反對,族裡也未必會有幾個人,真敢抗命。要不是自己帶頭得了好處,做了榜樣,其他的族人,也不會這樣一窩蜂地湧來。
這三年來,他做為對抗老族長,帶領大家奔向新生活的領導人物,在族中一向倍受尊崇,就是在家裡,生活得到巨大改善的妻兒,也是把他當祖宗供著,服侍著,崇拜著。
現在什麽都沒了,要他灰溜溜地回村去,接受大家的冷眼,從高處,一腳跌到底,他是死都不肯的。
爹果然沒有說錯,韓子施就是虎狼之心,他骨子裡一直就記恨著舊仇,一直在等著這個機會報復吧。
韓思德紅著眼睛,滿心憤怒。他不會去計算,自己三年來,平白得到的財富與享受,想的隻是,那小子憑什麽,記恨,憑什麽報復。
不就是分了他家幾塊地嗎?要不是有族裡護著,你們孤兒寡母,能安穩活下來嗎?
不就是沒讓他讀書嗎?要不是族裡出錢請先生,你就是想偷學也沒地方去。
不就是沒變賣族產來救他老娘嗎?那是屬於全族的錢,憑什麽扔進你家那個癆病鬼的無底洞去。
越想越是理直氣壯,越想越覺遭受了背叛和出賣。韓思德臉上神色,越發猙獰恐怖。
韓子平看得心寒,幾乎是顫聲道:“就算咱們不服氣,又能怎麽樣,到底是他的錢,他……”
韓思德雙眼死死盯著他,盯得韓子平後背冷汗直冒,他這才陰陰笑起來:“小五子,你成親前總不學好,人家下地乾活,你就整天跟鄰村的無賴子們胡混,摸人家大閨女的屁股,偷人家田裡的瓜果,這事都沒少乾,我記得跟你交情好的那個混混,膽子更大,居然攔路搶劫下鄉買糧的商家,事敗後跑了,聽說這些年混得不錯,拉了一幫子土匪到處剪徑。不是說這些走的人最講什麽義氣嗎,你們那一塊偷看大姑娘洗澡長大的交情,總還沒忘光吧?”
韓子平臉白如紙,他少年時,確實跟著些混混無賴,做過不少流毒一方,臭名遠揚的事,但成親之後,到底安定下來了。當年的舊友,偶爾也曾相見,他也不敢表現得太熟絡。他也算成家立業,有妻有子了,不再如少時那樣胡鬧愚昧,心裡也知道,偷一點,貪一點,騙一點,都是小事,真跟那殺人搶劫的大案扯到一塊,怕是一輩子都洗不脫了。
那些強盜哪些強盜,哪裡真會講什麽義氣,合作過一回,沾上過一次,便上交了投名狀,怕是一輩子都要跟他們牽扯在一塊,替他們出力了。
他這裡臉色蒼白,囁嚅著想要說什麽,韓思德已是擺擺手,止住他的話頭:“別怕,咱們黑白兩道,官路匪路,都走著,正大光明奪產的路要是走不通,再試試這匪道也不遲。”
韓子平額上冒汗,喃喃問:“官路?”
“自然,這年頭,官比匪狠,吏比盜凶,有錢招忌,破家滅門的,都是官府,這滅門的縣令,破家的令尹,幾千年來,都是一樣的。”韓思德惡狠狠地說。
韓子平愕然:“韓家可是上上下下,都花錢打通過關節的,縣裡府裡,凡大成號所在的地域,該管的幾位大人,在韓家產業裡都是有股子的。”
“呸,那是乾股,不管生意是賺是賠,都固定年年拿一樣的紅利送人。看著是分股子,不過是拿一筆小錢把當官的打發了。那些當官的, 哪裡知道實帳,哪裡清楚大成號有多值錢?我手裡可是留著真帳的,等回去收拾好了,我就去走門路拜訪幾位大人。什麽叫貪心,我們這點子手筆算得什麽貪心,當官的才是真貪真狠真毒呢,一邊收著賄賂,一邊吞並人家家產的事還少嗎?隻要他們看了我的那些帳,隻要他們知道,大成號每年有多少賺頭,我就不信他們忍得住不出手。”韓思德眼睛發光,仿佛已經能看到,韓子施巨大產業被完全吞並的美好未來了。
“還記得凌退之當年,是怎麽讓人從官位上揪下來的嗎?我這個韓氏族長之子,韓子施的堂叔親自出面,再號召一下族人們一塊出頭,輕輕巧巧,就能給韓子施送出無數把柄給官府,官府可以光明正大地動手,不管那些產業怎麽抄沒,怎麽分割,大頭自然是當官的,我們這些跑腿出力的,多少也能有些甜頭。到時候,我們一人分一間小鋪子,一處小生意,也就足夠了。”
相比眼前的寒冷與絕望,韓思德所描繪的未來,實在太美好,韓子平都禁不住動容:“事情若成,也就用不著我……”
“事情八九能成,可要萬一不能成,就要走你那一步了,我們在大成號幹了三年,什麽商隊來去,貨物運輸,銀倆押送,所有的路線,規律我們都清楚,動手不難。”韓思德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韓子平“怎麽樣,你跟不跟我一起乾。”
韓子平呆愣半晌,終於咬咬牙:“好,四叔,我們乾到底!”
(唉,虧得今天沒有出門,沒有停電,總算能在正常的時間,做真正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