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第二十次模擬測試。

“貓先生，唐躍，我已經就位。”麥冬套著艙外宇航服，重新坐上鷹號登陸器的指令長座椅，綁好安全帶，登陸器舷窗保護蓋已經全部合上。

“這裡是昆侖站，收到。”唐躍回復，“注意保持聯絡暢通。”

“獵戶座二號系統電腦脫機。”

“大氣模型建模完畢，登陸器氣動參數建模完畢，導航誤差修正。”

“計算機進入EDL模式，GNC系統正常，製導控制程序裝訂，進入大氣前三分鍾進行GNC數據更新，徑向高度125千米，火心距3522公裡處設定為GNC時序指令EDL零時刻。”

“大氣進入段通信頻段切換正常，UHF頻段信號良好，X波段信號良好。”

老貓坐在桌子對面，身邊擺著一圈顯示器與鍵盤，它四肢並用——確實是四肢並用，老貓歪著屁股坐著，在面前的椅子上擺上鍵盤，給自己的腳趾頭用。只見老貓一套二趾禪，在按鍵上行雲流水跳動如飛。

“IMU正常，進入前五分鍾觸發消旋指令。”

“質量配平，航跡角調整，負11度，攻角調整，負5度。”

老貓和唐躍的聲音在昆侖站內此起彼伏。

用老貓的話來說，本次測試十拿九穩，它花了很長時間修正獵戶座二號的控制程序，徹夜不眠全天無休，力求每一個細節都萬無一失。實物測試他們缺乏條件，只能在虛擬軟件中進行模擬，老貓設置了最苛刻的測試環境，只為了能給真正的獵戶座留出盡可能大的轉圜余地。

老貓是拚盡全力了，如果這次再失敗，它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了。

一人一貓都堅信，既然理論上可行，那麽就一定存在成功的可能性，無論這個概率有多低，萬分之一也好，十萬分之一也好，只要它存在，那麽誰都不能阻止他們通過反覆的試錯與修正來逼近這個極限。

概率再低都是有限的。

但人的主觀能動性永無止境。

這是馬克思說的。

老貓評價說老爺子隻說對了一半。

因為貓的主觀能動性也是永無止境的。

“慣性坐標系建立完畢，昆侖站正常，獵戶座飛船各部門正常，Raptor-01，03，05，07，09正常，準備倒計時，各部門注意——”

唐躍抬起頭，越過顯示器望向老貓。

老貓正埋頭在電腦顯示器之間，它注意到唐躍的目光，緩緩地點頭。

“麥冬小姐。”

“嗯。”女孩點點頭。

老貓和唐躍分別站在桌子兩邊，盯著顯示器的屏幕，唐躍揚起四根手指頭，進行無聲的倒計時，四！

老貓伸出三根趾頭。

三！

唐躍把食指與中指高舉過頭頂，在內心深處大吼出聲。

二！

老貓豎起大拇指，一！

發動機點火！

745秒倒計時開始！

獵戶座二號地火轉移飛船，第二十次再入大氣層！

五台猛禽發動機同時點火，灼熱的噴流在漆黑長空劃出劍刃般的痕跡，劇烈的震動沿著燃料貯箱與金屬桁架傳遞，獵戶座二號龐大的機身開始減速，沿著預先設定好的飛行軌跡下落，巨大的過載一層接一層地壓在飛船的主體結構上，好在計算機的控制足夠精確，飛船的中軸沒有偏離預定角。

重力與發動機的推力縱向壓縮飛船，這對獵戶座的結構強度而言是個挑戰，飛船這樣細長的結構，在重力場中非常脆弱，一折就斷，所以老貓必須讓所有的力都沿著縱軸作用，只能受到壓力而不能受到剪力。

獵戶座二號的計算機開始急促地報警。

飛船各處的傳感器都在匯報受力情況——在模擬測試中這些數據是昆侖站的工作站給予的，老貓在盡可能地仿真，真正降落時也會是這個情況。

用唐躍的話來說，此刻的獵戶座千鈞一發，它不能受到任何擾動，任何人都不能碰，否則那根懸掛著千鈞重物的頭髮絲就會斷裂。

“海拔高度118774.6米，每秒4727米！”

“海拔高度115054.9米，每秒4591米！”

“海拔106932.2米，每秒4378米！”

唐躍的雙手撐著桌面，他已經坐不住了，但他又做不了什麽，只能緊緊地盯著飛船的情況，老貓跟他說這是最有把握的一次模擬，因為它已經把程序設計得萬無一失，找不出任何問題，如果測試再次失敗，那麽連老貓都沒轍了。

獵戶座二號飛船的海拔高度在飛速降低，幾乎所有傳感器都在報警，飛船結構上的受力情況已經完全突破設計上限。

“大氣密度開始增長，注意湍流，注意湍流——很好，很好！RCS穩定姿態，減速情況符合預期！”老貓振奮地握拳，“穩住……穩住啊混帳……”

獵戶座必須在大氣密度急劇增長之前把速度降下來，否則與大氣劇烈的摩擦就會燒毀飛船。

“高度97335.4米，每秒3945米。”

老貓盯著溫度與壓力傳感器，溫度集中區的溫度已經上升至三百攝氏度，某些不耐高溫的零件與塗層開始融化了，不過這在飛船的承受范圍之內，在工作站用數字與代碼構成的世界裡，獵戶座飛船穩穩地下降。

“GNC系統數據再次更新，質量配平，航跡角調整！”

“代碼1027報警！”

“代碼1160報警！”

唐躍的額頭上滿是冷汗，他和老貓都無力改變獵戶座飛船的命運，能救它的只有它自己。

他和老貓看著飛船一萬米一萬米地下降，盡管從再入大氣到著陸總時長也不過十二分鍾，但每一秒對唐躍而言都分外難熬，他生怕下一秒電腦又蹦出什麽問題來，告訴他飛船失控墜毀。

獵戶座飛船拖著灼熱的火焰降落，火星大氣中幾乎不含有氧氣，發光的實際上是飛船表面揮發融化的物質，不斷有外覆塗層或者零件在劇烈的震顫中剝離，好在它們不影響飛船的穩定。

空氣在高速下壓縮成激波，在降落過程中這層等離子體會隔絕電磁波，阻礙通信，被稱作“黑障”，但獵戶座的速度得到了嚴格控制，黑障的情況不算嚴重。

“海拔35783米，各部門注意，進入高熱區。”

三萬米左右的高度，獵戶座會經歷第一道生死關，這個高度上飛船外表溫度會升至最高，過去十多次模擬，有一半就是栽在了這個地方。

獵戶座飛船各個部分的結構與材料都不同，動力模塊有些部位可以抵抗兩千多度的高溫，但指令模塊最高只能承受四百攝氏度，在這種情況下決定生死的是那塊短板，一旦獵戶座指令模塊的溫度超過四百度，那麽它就會被立即燒毀。

“海拔32580米。”老貓匯報。

“溫度傳感器報警，系統電腦散熱不正常。”唐躍緊接著出聲，“外部溫度332攝氏度。”

“海拔31932米。”

“355攝氏度。”

“海拔31541米。”

“362攝氏度。”

“海拔30274米！”

“375攝氏度！”

獵戶座飛船頂著灼熱的氣流穿過大氣層，發動機咆哮著盡力減速。

“海拔29289米！”

“388攝氏度！”

“393攝氏度！”

“395攝氏度！”

溫度傳感器的數據一路攀升。

“398攝氏度！”

“400攝氏度！”溫度計到頂了，觸及紅線，唐躍的心臟猛地一縮。

“獵戶座減速成功，突破高熱區！”老貓的話遲到了一秒鍾，一人一貓都屏住了呼吸，昆侖站內陷入沉默，顯示器上的圖標有規律地閃爍。

盡管飛船已經脫離高熱區，但剛剛溫度已經抵達了它的抵抗極限，沉默之中可能醞釀著災難，誰也不知道高溫是否會造成結構的融化和脆化，最終導致分崩離析，誰都不知道獵戶座會不會出現問題，會不會在下一秒內彈出窗口來匯報墜毀。

唐躍握緊了拳頭。

老貓按著耳機。

半分鍾後。

沒有報警，沒有墜毀，唐躍和老貓都看見溫度數據開始下降，獵戶座系統電腦自檢正常，飛船穩穩地落了下來。

“獵戶座飛船正常下降……正常下降！它挺過來了！它挺過來啦！”唐躍爬起來，激動地扶住老貓的肩膀，注視著那雙貓眼大笑，“哈哈哈哈！那孩子堅持下來了！”

再入大氣層第三百秒。

獵戶座二號飛船，成功突破一萬米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