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校園如果除去那些隨風搖晃,便張牙舞爪的樹枝的話,或許是一個很漂亮的地方。
易秋眼中漸漸浮現出那一抹花一樣的紋絡,邁動著屬於他十六歲青春少女的步伐,緩緩前進,沒有突然出現的保安大聲質問他是誰,也沒有另外一道影子浮現在他身旁,就連發情的野貓都沒有。
一切看上去,聽上去是那麽安靜平常。
夜宵的香氣,亮著燈的房間,隱隱約約的電視連續劇,還有響起在校外賽摩途徑的轟鳴。
這一切被一道低沉婉轉的鋼琴聲打破。
易秋瞳孔裡的花紋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死亡一樣的灰色。
就像是低血糖患者在地上蹲久了,突然站起來時的恍惚失真感,易秋有一刹那感覺不到這夢境的存在,好似這些東西都是假的,他本人也都是假的。
不過也只是一刹那。
易秋走出那片充斥著鋼琴聲的宿舍,站在西區這塊空地上,回頭駐足觀望,透過房間裡的燈,透過不算很厚的窗簾,依稀看到一道筆挺的聲音忘我地彈奏著鋼琴。
回想起許楚人曾經記載的一條日記。
“6月23日,陰天,星期五。”
“陳老師知道我家裡事後,陪我度過了一個下午,他給我彈了一首鋼琴曲,很好聽,但我還是很難過。”
易秋回過頭,緩步離開。
“陳堂風”三個字在他心底有了不一樣的意思。
……
那名地中海李叔叔的屋子現在亮了燈了,易秋眼中的灰色始終沒有退卻。
不同於昨天被潑洗腳水,這次地中海直接守在了門口,一等到易秋出現便奪門而出,站在他的面前。
易秋目光稍轉,看到他右手手腕處有一圈白色的繃帶。
地中海這次換了個新的理由,抬起他受傷的右手:“楚人,你看叔叔這手受了傷要換藥,叔叔一個人在家沒辦法,你看能幫叔叔一下嗎?”
易秋冷冷看著他,毫無感情說道:“滾。”
地中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楚人你說什麽?”
易秋沒有理會,向前走去。
走出陰影,易秋的表情毫不保留露在他的面前。依舊是精致的臉龐,在閃動的路燈之下更加楚楚動人,唯獨那雙平日裡裝著一汪秋水的眼眸此刻卻變了,變得讓地中海感覺是在看掛在牆上的妻子的眼睛。
於是他沒有反應過來,易秋緩步從他身旁經過,好像不曾出現在他面前一樣。
直到易秋的身影再次淹沒在夜的陰影之中,地中海才回過神來,頓時覺得好冷好冷,連忙進了屋。
站在自己家門口,易秋深深吸了口氣,眼中灰色褪去,恢復如初後才推開了門。
一眼看去,守著一桌子菜的表姐打著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剛洗過的頭髮垂在身前被不遠處的風扇吹得不斷搖晃。
易秋輕輕關上門,輕輕放下書包,輕輕走到表姐的身後,輕輕抱住她,輕輕說:“我回來了。”
表姐嚶嚀一聲,睜開惺忪睡眼,感受到來自後背的柔軟觸感,一下子睡意全無,柔長睫毛微微顫抖。她一下子想起昨晚的事,又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張紙條,臉上迅速攀上一層粉意,慌忙說:“楚人你松開我。”
易秋下巴輕輕抵在表姐頭上,鼻翼微動,嗅著茉莉熏香的護發素氣味,慵懶說:“說你喜歡我。”
表姐這羞澀的性子怎麽說得出口,
又想著本是表姐妹,便更是覺得難以啟齒,語氣裡帶著緊張:“別鬧了好嗎。” 易秋沒有太過逾越,捏了一下表姐微微發燙的臉頰,一臉遺憾坐到了她的對面。
表姐微微別過頭,沒有看易秋。
易秋覺得好笑,“飯菜都要涼了。”
說著便自顧自動起了碗筷,這一天白天只是吃了幾塊麵包,自然是覺得餓極了,這完全自由的副本就是這樣的,會困會餓會冷會熱。
表姐哦了一聲拿起碗筷便只顧低著頭,菜也不見夾。時不時微微抬頭,偷瞥一眼易秋,後者一點小小的動靜都足以讓她心底一緊。
這看在易秋眼裡有些無奈,夾起一筷子菜遞到她碗裡,笑嘻嘻說:“姐姐要吃得白白胖胖的。”
表姐覺得自己大概是沒睡好,面對著楚人竟然這麽緊張,小聲說:“吃胖了有什麽好的。”
給易秋聽取了,柔聲說道:“吃胖了就沒人跟我搶了。”
表姐聽這話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羞意一下子又起來了,低頭也不是,抬頭也不是,索性丟了碗筷慌亂說句“我去一下洗手間”就跑開了。
【對表姐攻略度達到95%(你眉間若有朱砂,便是她一世繁華)】
易秋手肘抵在桌子上,下巴抵在手掌上,偏著頭看著表姐好看的背影,輕挑嘴角,倒也迷人。
“這土味子情話倒還管用。”
易秋知道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該結束的今晚就得結束了。
偏頭,看著窗外勾月,易秋眼裡緩緩泛起一道花紋。
表姐從洗手間走出來,劉海和鬢角還沾著水珠,面上的霞意散去不少。
吃過飯後已經是十點了,洗洗也該睡了。
易秋躺在浴缸裡,仰頭看著霧氣騰騰的天花板,眉頭舒展,想著一些事情。
“張洋聽了鋼琴聲,自殺了,周琴聽了鋼琴聲,也自殺了。另外兩個,有沒有聽過?”
“陳堂風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到底有什麽能耐?”
“無邪又到底是怎樣的存在,為何而生,為何而在?”
想著想著易秋閉上眼睛沉進浴缸,卸去全身的力氣,任由身體浸在水裡,黑色長發像花一樣散開浮在水面。
氣用光了便直愣愣地站了起來,溫水同千萬股細小涓流流經他身體每一個地方,匯聚到浴缸底下。
穿好衣服,走出浴室,卻見到表姐坐在窗前的書桌前怔怔出神。
易秋找來一個藤椅,挨著表姐就坐了下來,也不說話,同她一起看著窗外好看的星空。
表姐也沒有看他一眼,輕輕起身向前傾了傾,把窗戶打開一半,外面的江風一下子吹進了,撩動兩姐妹的秀麗長發。
這般坐了一會兒,表姐突然輕聲問道:“這樣好嗎?”
她是對著外面的星空所說,是自語,是自問。她在問自己這樣好嗎。
易秋挽了挽頭髮,柔聲說:“挺好的。”
“真好……好嗎……”表姐微微斂著眼,看上去有些低落。
易秋伏在桌子上,同少女一樣講起了她的,也是他的故事。
“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我開始在腦海裡面構思這樣的畫面:大概就是在海邊吧,我可以吹著風,也可以吃著海邊燒烤,穿得懶散一些沒有人知道,吃了飯後不擦嘴巴也沒人怪我。我就坐在面對著夕陽的窗戶前,桌子上擺著幾本我愛看的書,旁邊的保溫杯裡泡著枸杞,然後手裡拿著遊戲機,一玩就是一整天。遺憾的是,我睜開眼後,看到的是盤踞在天穹的巨大陰影,那些陰影像是蓋住了我整個心,讓我難以呼吸。我想找回過去,我想找回真正是我應該存在的時代,那個時代裡,酸辣粉是五塊錢一碗,咖啡也不是合成的,香菜有好幾個意思……但是現在,全都沒了。”
易秋說得很平淡,就跟坐在葡萄架下說著過往歲月的老頭子老太婆一樣,激不起一點波瀾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些,也不想知道。如果做什麽事情都要問一個為什麽,都要去說一句有意義嗎?那才是真的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