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二十五年開年以後的第一場大雪,在這天夜裡悠悠而落,蟠龍鎮城南的民宅區裡,一個官方學府的少年,被人從背後一刀捅入,嚴重割傷肺葉,生死不知。
當鎮守郭佑聞訊趕到現場的時候,事發之處已經有三人在場,分別是枯海老僧、皇極宗鄭焰極,還有鎮上捕頭沐鐵。
此時,趙西楓趴在中刀倒下的位置昏厥不醒,背上插著一把黑墨色的匕首,因為傷勢過重,所以沒人敢將他的身體擅自移動。
枯海正盤腿坐在趙西楓身邊,雙手握住趙西楓的右手,以一身精純的佛宗修為勉強維持著趙西楓體內一絲若有若無的生機不斷。
鄭焰極站在旁邊一輛極普通的牛車旁邊,看著車內,面色凝重。
二人看到郭佑快步趕來,都隻是點頭致意,並未言語,隻有捕頭沐鐵上見禮。
郭佑對於其他並不在乎,隻是急忙上前問道:“大師,人有沒有事。”
枯海皺眉答道:“行凶之人這一刀極為陰毒,若不是趙小施主及時反應,老衲趕到的時候,就已然遲了,索性老衲來的不算太慢,行凶之人來不及確認是否得手就匆忙逃離了。”
言下之意是趙西楓的性命是保住了。
聽聞此話,郭佑略微松了口氣。
枯海繼續說道:“貧僧勉強能堅持一個時辰,接下來等郎中趕來拔出匕首的時候,麻煩鄭先生用煌炎之術幫趙小施主止血。”
鄭焰極默默點頭。
郭佑環視四周,在趙西楓不遠的地方,平整的磚地上一個微微下陷的凹痕顯示曾經有人在此處運功發力與人動手,通過趙西楓鞋底的痕跡也可以看出,這踩出地面凹陷的一腳,應該是其本人造就,然眾人對此都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星潮降世之地由天慶司精挑細選出的修行苗子,在性命攸關的時候爆發出怎樣的實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趙西楓與凶手之間正面對決,中刀的位置竟然在背後。
從現場的腳步和趙西楓所在的位置來說,鄭焰極面前空空如也的牛車,應該才是陰險一刀捅來的方向。
於是現在的狀況是,趙西楓身中幾乎致命的一刀,現場卻沒有留下任何凶手的痕跡。
郭佑琢磨了半天也無法還原當時的場景,於是喚來沐鐵詢問鎮上是否有其他異常。
沐鐵走到郭佑身邊,低語幾句,後者一邊聽著一邊神色凝重的緩緩點頭,直到出現衙吏陳默的名字時,才緩緩皺起眉頭問道:“你是說,原本要和同僚喝酒的陳默到現在也不見行蹤?”
沐鐵點頭稱是。
“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也查一下三日之內陳默去過哪裡,見過什麽人,帳上有無流水異常,再查一查這輛牛車的來歷。”
沐捕頭領命而去。
一直站在牛車旁沒有移動的鄭焰極一直保持這沉默,見沐鐵走遠以後,對郭佑說道:“郭大人麾下真是藏龍臥虎,一個小小的鎮上捕快竟然在事發之後能如此迅速的橫穿辦個小鎮感到此地,比大師與我僅差了盞茶時光,修為不差。”
郭佑笑道:“鄭先生誤會了,今晚正是沐捕頭夜晚輪值,可能事發的時候距此地不遠吧,他本身是不曾修行的。”
鄭焰極點點頭,轉向牛車道:“行凶之人應該是從車裡出刀沒錯了,而且應該不是修行者,隻是個精通殺人技巧的普通人,否則我不會沒有感應,這樣的殺人刀法和行事風格,讓我想起一個組織。
” 郭佑面色一沉,問道:“鄭先生是說,殺熟?”
“不錯,正是殺熟。”鄭焰極一臉嚴肅,對於他來說,掌門在掌門幼女來鎮上“調養”前夕,發現鎮上有如此危險的殺手組織盤踞於此,著實令人不安。
殺熟組織是中洲大陸最詭譎的殺手組織,組織中的成員多半隱於市井之中,並不修行,所以極難防備,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身邊的人哪個是朋友而哪個是偽裝成朋友的殺手,有可能是平日街上的相熟的攤販,有可能是棋管偶遇的棋友,甚至是相處多年的夫妻,就算是大修行者,也不可能提防身邊的每一個人。
枯海皺起眉毛,神色凝重的緩緩說道:“如果真是殺熟中人,那麽老衲與學府的各項針對修行者的限制,就完全不起作用了,還請郭鎮守多多安排官府力量,保證鎮內百姓與學子的安全。”
“分內之事,”郭佑點頭應到,隨即走到趙西楓一腳踏出的痕跡旁,俯身查看,說道:“看地上的凹痕,勁氣外露,發力充分,應該是西楓與襲擊者分出了勝負,如果對方不曾修行,那麽肯定擋不住這種程度的攻擊,傷勢一定不輕,不可能在大師趕來之前撤離此地,更不可能用匕首傷到西楓,唯一的可能就是來的殺手是兩個人,我來之前已經全面封鎖鎮上各路出口,一定抓人歸案,同時掃盡殺熟余孽,還請大師放心。”
枯海微微點頭。
三人各懷心思,一時間無人講話,靜靜的等待郎中趕來,心中同時產生了一種小鎮從此不會太平的預感。
破曉之前一個時辰,是小鎮最安靜的時刻,除了偶爾的幾聲野狗驚吠,再也沒有絲毫聲音。
李四如往常一般,在這個時候來到肉鋪,打理一番準備開業。
他走進店鋪,把昨日沒有賣出的排骨、後腿肉掛在窗欄上,從後院水缸裡舀滿一桶清水,擦洗刀具與砧板。
在忙完所有活計之後,距離開業尚有半個時辰,李四到後廚,坐在台階上發呆,對他來說昨日與陳默的交接隻是一件小事,一如這麽多年以來,另外那些直接或間接不明不白死在小鎮上的人一樣,就像是每日幫忙賣出的豬肉。
對殺熟組織來說,人肉與豬肉沒有任何區別,隻是生意而已。
然而今日,他心中一直有一些隱隱的不安,尤其是在剛才在做雜事的時候,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忽視了。
於是他回到門臉前鋪,一項一項檢查複合。
完全不見油汙的廚台,新換之後嶄新潔白的墩布,閃著寒光的斬骨刀與剔骨刀,一切似乎都沒有問題。
等一等,剔骨刀?!
李四一下就緊張了起來,這把剔骨刀,他擦洗磨礪過上千次,閉著眼睛放在手裡都可以摸出來,正是昨日他親手放入陳默包裹中的那一把!目的是為了嫁禍給那個平日裡隻知飲酒吃肉的張屠夫,他名義上的老板。
而如今,安安靜靜的放在刀架上,就像昨天所有發生的事都是幻覺一樣!
李四手中握著剔骨刀,這個人微微顫抖,腦中迅速將所有的環節檢驗了一遍,他知道一定是有哪一個步驟出現了問題,卻不知道問題在何處。
就在此時,原本空無一人的後廚傳來了一聲歎息,聲音沙啞、油膩,甚至略帶一絲猥瑣,仿佛隔著幾個房間都能聞到從歎息之人喉嚨中透出的油花與酒糟。
沒有絲毫猶豫,李四拔腿就向著櫥窗跑去,於此同時,將手中的剔骨刀用力甩向大街對面的店鋪,目的只在把動靜搞大,如果後廚的人去追那把刀,他必然有機會逃脫,如果對方對著自己而來,那麽剔骨刀砸爛對街店鋪的動靜也一定能在這個全鎮戒嚴的夜晚,引來其他各方高人的注意,到時自己在渾水摸魚,也未必見得沒有一線生機。
然而在刀柄還沒飛出手心之時,李四的算計已然盡數落空,一個胖大的身影不知怎麽就來到了李四的身前,一把捏住李四的脖子,任憑鋒利的剔骨刀甩在身上。
“咣啷”一聲,刀掉在地上,李四則像一隻雞崽一般,被人捏住脖子,拖回了後廚,毫無反抗之力。
被拖回後廚的李四被隨手丟在地上,摔個半死,然而就在他試圖重新站起來的時候,發覺身邊竟然還躺著一個人,仔細看去,正是本應該被全鎮緝拿的陳默!
李四顫抖著緩緩支撐起身體,茫然失措,不停的咳嗽著,看著眼前這個肥膩邋遢的胖子,從未想到,原來被他一直用來掩護身份的老板,竟然是個深藏不漏的高手!
然而他此刻其實並不像表現出的這麽慌張,組織裡的頭人對他講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時,適當的表現出驚慌與恐懼,是對強者的適當尊重,以此來麻痹那些自大的修行者再好不過了。
“老板,”李四調整好姿態,極其恭謹的跪在張屠夫面前,“小四這幾年有眼無珠,這幾年得罪了。”
張屠夫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艱難的將肥大的屁股塞進可憐的藤椅裡,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躺下,然後咯吱咯吱的晃動起來,看也沒看李四一眼。
李四努力將跪姿調整的看上去更加謙卑,說道:“要殺趙西楓的人是馬家的少爺,但從根裡說,估計還是北嶽學府想殺人立威,這中間小四隻是奉命行事而已,這個組織都不知道前輩是在鎮上遊戲風塵的高人,否則豈敢不敬,若是前輩今日能放我離開,組織一定有厚禮相贈,還請前輩開恩。”
短短幾句話,李四清楚的闡明了借刀殺人隻是誤會,李四身後有殺熟撐腰,而且無論張屠夫是否與趙西楓有交情,要殺趙西楓的人,屠夫也惹不起,至於屠夫會不會惱羞成怒直接殺人,李四也為這個前任老板預留了後路,畢竟他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要帶陳默一起走。
張屠夫依舊在藤椅上前後搖擺,肥厚的下巴隨著藤椅的搖動一抖一抖的,聽聞李四的一番言語之後,臉上露出了殘忍中帶著一絲玩味的笑容,隻是跪坐在地上的李四卻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