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南巡除了為太后慶生,還有巡視河工、觀民察吏、加恩士紳、培植士族、閱兵祭陵等目的。
祝壽事宜結束後,皇帝便將重心漸漸轉於政務上。
一眾皇子都得到了磨煉機會。
朱常安也不例外。
雖錯失了在江寧的閱兵之機,但他的安分使他有機會在之後的行程中緊跟了白恆的步伐。而白恆所在,都是要務!且李純推辭了部分防務後,白恆很多時候都守在了皇帝附近,這也給了朱常安不少表現和與皇帝親近之機。
總而言之,他獲益匪淺。
尤其是白恆那裡,他一直表現地謙恭且任勞任怨,一次次叫白恆刮目相看,得了不少白恆的誇讚。
畢竟有師徒之名在那兒,徒弟出息師父面上才有光。而這位到底是皇子,若在自己手裡跑歪,自己還得負責。這麽一來,白恆對朱常安更是上心不少……
而江南水患連年不斷,巡視河工時,朱常哲屢有見地,皇帝滿意於他所做的功課,便將一部分河道上的公務下發給了他。
這是真正的實務。
尤其是皇帝三天兩頭將那“南巡之事,莫大於河工”,“計民生之最要,莫如河工海防”之類的話掛在了嘴邊……
對皇帝來說這般重要之事,卻交給了朱常哲?
先前得到了祭陵任務而一直沾沾自喜的朱常玨在幕僚的暗示下開始不爽快了。他作為皇子裡的老大,負責了各項祭拜活動,這本是一種巨大的榮耀。頗有幾分昭告祖先和世人,他這個皇長子前程錦繡,在皇子中是不二選擇之意。
正是有此榮耀加身,前陣朱常安和朱常哲的蹦躂起勢他都沒放在眼裡。
但此刻不一樣了。
與朱常哲那實務一比,他這祭陵分明就是個面子工程。他的幕僚甚至認為,這或許是皇帝的平衡之道。
這個念頭一起,朱常玨便更不能淡定了。
可不是平衡?
就如太子,何嘗不是和他一樣?雖擔了個監國之名,可朝中有內閣操心,壓根沒太子多少事。甚至許多核心問題,被各部和內閣過了一遍之後,壓根都到不了太子跟前。
太子監國,他祭陵,看似各有深意,實際這就是一種平衡。
所以說到底,他和太子是一樣的。都像個煙霧彈,像個靶子,像個誘引炮火的目標……
除了虛無之名,實際上壓根什麽都得不到。
有個誇張的念頭偶爾在朱常玨腦中閃過,叫他驚得後背一凜:皇帝這麽做,莫不是對他和太子都不滿意,實際是在為誰清掃前路?
可還有誰?
朱常安?荒謬!朱常哲,太弱小!
朱常玨寧可相信,是他和太子年紀偏大,實力稍強,大有取而代之之勢而導致他們的父皇慌張了,所以玩起了這一手,讓他與太子相互削弱。
但不管如何,朱常玨都有些嫉妒朱常哲,甚至是那跟條狗一般巴結上白恆的朱常安……
尤其那日。
酒宴正酣,賓客大多是商戶。
可朱常哲一臉風霜姍姍來遲。
眾人好奇之時,皇帝笑著表示朱常哲是去為他分憂,前往洪澤查看水務了。皇帝順勢多問了兩句,然而朱常哲則表現得憂國憂民,當眾提出了加固洪澤大堤的必要性。
“哦?”皇帝看著朱常哲,眸光一下深了起來,同時還似生出了些許默契,示意朱常哲繼續說下去……
沒叫他失望,朱常哲一開口便說了近半刻鍾。更拿了前幾年黃淮兩河道同時水害,殃及幾百萬民眾無家可歸之事做了例。
不說這事還好,當把這事拋出後,江淮之地不少人都想到了當日難民成片,
餓殍滿地的慘況,一時間紛紛應和。固堤,好事啊,當然是好!
隨後,重點來了!
銀子!
要好多銀子!
洪澤大堤,前朝本朝修了數次,加固加高需要大量千斤石條,耗資巨大。皇帝很想修,想要在青史留個威名,想要百姓口中一讚“仁君”。
三年前內閣便草擬了方案,可當所需銀兩數額報出後,從皇帝到內閣都卻步了。動輒就是數百萬兩,且是一個長期的工程。一旦工程開始,絕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能半途而廢。若無戰亂或別的災情還好,可若有呢?銀子能否接上?朝政可吃得消?
皇帝不敢輕易動手。
這次南巡,借著祝壽,他未必沒有查探之意。
他是個精打細算之人。南巡耗資雖巨大,但因著“千秋”,同樣可以得到大量來自下層縉紳的回饋。他也並未修建行宮,而是用了“借住”。借住的對象,更都是當地的富戶,他不打算斥大資,也沒想要擾民。他是深思熟慮過的。
總體來說,此次南行,朝廷開支並不大。但皇帝卻想要收到最大的效果。
朱常哲竟然摸清了他的心理。
此刻,朱常哲正將那個最重要的錢銀問題拋出來。
很好,很含蓄。
也不刻意!
坐在這兒這麽多人,不少人剛剛都還在說建堤加堤好,這會兒怎麽也不該閉嘴,總要繼續表態呀……
既是“為國為民”,那永遠不缺“表忠表誠”之輩,溜須拍馬之人,或是妄圖以小博大之人。
馬上就有人表示願意盡些綿薄之力……也有人認為加堤既是“造福一方”,他們作為這一方水土養育之人,焉有推辭之理?更多人是隨著大流察言觀色地點著頭……
皇帝大讚的同時,自然是婉謝。
但有人開了頭,表忠聲自然此起彼伏。
皇帝的堅持漸漸弱了下來……
以鹽商為代表的富戶們開始踴躍了起來,開口便都以萬兩計數。
那場宴席上,皇帝輕松募集到了三十多萬兩的資金。而皇帝為了表感謝,更是將各項免稅降稅的政策放寬了些許。
帝後當眾各自從小金庫裡撥銀,各皇子也唯有硬著頭皮掏銀子。
而有了這一筆,江南各方都開始了慷慨解囊。
幾日的功夫,戶部官員來報,第一筆用作加固的百萬兩資金已經全部到位……
皇帝在幾位皇子跟前著重大讚了朱常哲。兒子把握住了機會給他分憂,他很高興啊。最重要的,是老五的做法正合他胃口。準確來說,他也正有此意。國庫的銀子他舍不得,如此做法既好聽又好看,關鍵省錢。
原本皇帝便打算待南巡尾聲之際,用些甜頭來作誘發動鹽商捐款。此刻由年輕皇子提出來,效果更好,不刻意,不做作,很好很好。
太后也覺得好,千秋之際,如此大功德,以後見菩薩面上也有光。
朱常哲被重用了。
皇帝把加固洪澤大堤的任務直接交給了他。
一時間,眾皇子全都羨慕嫉妒沒了邊。
如此大工程,耗時長,牽涉廣,資金足,從戶部到工部,從朝廷到地方,從權勢到銀子,這絕對是朱常哲將異軍突起的前兆啊!
哪怕什麽都不做,只是掛個名,將來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這怎麽行?有人坐不住了。
當然坐不住!
兩方纏鬥已經夠難夠亂了,若成了三足之勢,那勝率豈不是更小?
朱常哲領命後,便去往了洪澤,沒有半點跟著南巡隊伍享樂之意。他一直站在了堤壩的最前方。站在了民眾眼前,站在了官員和雇工跟前。
萬事親力親為,不是誇誇其談,而是腳踏實地,他的口碑突然拔地而起。
再有康安伯在閩浙的勢力加持,誰都能感應到,朱常哲大概是要在江浙地區站穩腳跟了。
有人憋不住,出手了。
那日大雨滂沱,狂風肆虐。
洪澤大堤巡視的朱常哲落水了。
他掉進了洪澤湖。
水下,有人束縛住了他的手腳,將他往水底拉。
當時視線不好,現場形勢也亂,但明顯,有人要他的命。
朱常哲當時若沒判斷錯,至少有五六個殺手在對付他。
那些人很小心,沒有打他,也沒用兵器,只是要將他做成溺斃狀!
但他很慶幸,他沒有死。
既慶幸他會游水,所以盡可能在水下憋住了氣。他也慶幸那日程紫玉對薛駿出手時順便送他的那份禮。
那日之後,因為他被人“監視”,所以皇帝便許諾保他安全。雖然他面上推辭了,但李純暗地裡還是給他配了幾個暗衛。
暗衛的效用,竟這麽快就發揮了。
暗衛跳入水中後,驚動了那幾個殺手。
那些殺手也不做糾纏,立馬放開了朱常哲的手腳。且他們水性極好,轉眼便快速消失在了幽暗水底。
朱常哲豈是吃素的?想要讓他成為個意外?
做夢!他憑什麽吃這個暗虧!
於是他故作溺水,往水下沉了沉,趁暗衛下行的這個時間,悄悄拿隨身的匕首在胸前橫向劃了一道,隨後將匕首沉入了水中。
被救出時,他胸口那長長的一刀觸目驚心,瘮人異常。
他吐出了幾口水,悠悠轉醒後的第一條口令,竟是封口。
不是喊人追查,不是喊救命,而是說他失足了。是他自己不小心。是他自己腳滑了。
而他胸口那道明顯的利刃之傷是因為撞到了湖底巨石。
原本嚇得亂作一團的地方官員們張了張口,緩緩應是,那一瞬他們看朱常哲無疑感激涕零。短短時間內,朱常哲的形象一下拔高了許多。
好個顧全大局的皇子。沒有鬧事,擔下全責。既保住了他們的前程,防止大批人受牽連,也保證這一河防還能繼續下去。
好個大度容人的皇子。沒有謾罵,沒有追責,沒有惱火,那麽平靜和鎮定地分清了輕重緩急,那氣度連不少油滑臣子都心生佩服。
能夠忍辱負重,確有成大事的潛力和心性。不少人看在眼裡,點頭在了心裡。
朱常哲不知不覺收獲了不少威望和好感,可他的目的,卻在皇帝那兒。
呵,他不用也不打算去告狀,因為皇帝一定會知曉。
他沒有鬧大,這麽顧全大局,照顧皇家顏面,甚至都沒有去追查凶手。而如此知情識趣,正是皇帝所需要的。
皇帝看見了那近尺長的傷口,頓時惱意上來。
雖只是皮外傷,可還是生氣!
竟然還玩起明刀明槍來了!不知死活的東西!
面對朱常哲,皇帝面上有些燙。兒子顧全皇恩,若自己不給交代,倒似落了下乘。
如此,皇帝對幕後家夥更生了幾分厭惡。
顯然有人不服自己決定,不把皇權放在眼裡。皇帝感覺權威受了挑戰!
修河堤是造福兩江百姓的大事,總不會是誰人閑著沒事來破壞。所以很顯然,對方是衝老五去的。
雖沒抓到凶手,可並不難猜。
無疑就隻兩路人。要麽是朱常玨,要麽是皇后。
絕對不會是皇后。太子已被架空,蕭家被遣返,太子妃也回京了, 皇后這會兒已經難堪到了極致。她沒有理由去拿最後的優勢去做這事。
如此,便只剩了朱常玨。
皇帝不用證據,也不用去嚴懲,自動認定了這事乃長子所為。
其實這心底裡的確認才是最可怕的。第一時間被陰了一把的朱常玨並不知,他在他父皇心裡的地位悄悄再次下滑了不少……
沒能懲治凶手,自然不能讓受害的兒子吃虧。
於是,朱常哲得到了更多。
皇帝直言讓他安心好好乾。這次做漂亮了,待他之後去康安伯那裡歷練時,會將浙閩的部分水務也交給他。
皇帝拍著他肩。
“朕給你的都是實務,對你極有好處。”稍緩,皇帝又補了句。“從各方面。江南地區對大周特別重要,尤其是人文和賦稅。朕對你寄予厚望,但願你能給朕留個心思掌個眼。”
這話……耐人尋味。
各方面?
皇帝說的籠統,但越是模糊,可做之事便越多。所以,還包括了吏治?稅務?民眾?學者?為皇帝掌眼留心思?……
“安全方面,朕會保你。你隻管放手去做吧。先把洪澤大堤做好了!”
朱常哲知道,他的春天來了……
離了金陵,經過了蘇錫,船隊遊覽了太湖。隨後從太湖水域又上岸,來到了荊溪。
眾人按原計劃住進了王家。
王家眾人誠惶誠恐接了駕。
王家的確是下了大本錢。整個後園子再次擴建並重新修整了。三個月的功夫如此大變樣,果然是沒少花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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