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的夜裡格外寧靜,莊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通常不會有什麽豐富的夜生活……其他生活或許會有,比如夫妻生活。
桌上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這在小戶人家裡雖然常見,卻不輕易點燃。
若是放在以往,張彥絕不可能敢點著油燈過夜,會被罵敗家的。
今夜卻是不同,從晚飯時起,他屋裡的油燈就未曾熄滅過。反正都要走了,待在王家的最後一晚,也讓林氏肉疼一回罷……
借著燭光,他慢悠悠的打點著自己的行裝,其實也沒多少東西。
幾件換洗的粗布衣裳,幾卷備考的破舊書籍,並一本書頁泛黃的《國朝史略》,被他一一塞進了箱籠。若不是空間太小,張彥甚至都打算帶齊一整套父親留下的四書五經……
科場裡,題目雖出自四書五經,答題卻要求你‘代聖人立言’,所以作文章時,隻能從《朱子集注》等官方規定的注解籍冊中引述闡發,這才是中試的關鍵。相比起來,四書這樣的書籍原本,反而顯得較為次要了。
不過看著箱籠裡的衣物,張彥又犯起了愁。
他現在隻是個小小的禮房書辦,屬於臨時工性質,製服應該是沒有的,書辦們大都穿著自己的衣裳,但至少個個都穿著長袍,反觀自己……居然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
這年頭,衣服夠不夠體面,基本只看三樣:腰身肥不肥,袖子寬不寬,下擺長不長。
不信?你瞧瞧那秀才瀾衫,朝廷官袍,命婦禮服,全是往這方面下手去整。地位越高的人,那衣飾就越誇張,看起來就越體面……要不怎麽叫寬袍大袖呢?
張彥沒有體面的衣裳,臨時找人給做兩件成衣吧,又是一筆不菲的花銷,可不做嘛……難不成,後天他就穿著那代表庶人身份的短褐,去衙門上班?
縣衙裡邊,可是有位大老爺正等著揪自己的小辮子……呸呸呸,滿夷荼毒太深,順口就出來了。縣尊老爺現在正擦亮了眼睛,準備尋自己短處呢!
正發愁時,他突然想起,櫃子裡好像還有件父親留下的衣物……呃,好像應該叫做遺物?
按說這類物什不太吉利,可那件衣裳卻是全新的,似乎父親生前都沒舍得穿過。
秉持著勤儉節約的傳統美德,張彥隻稍稍猶豫了一會,就將那件長衫給翻找出來,披到身上試了試,居然還挺合身……好吧,其實是略寬松了些,他這年齡,個子應該還未完全長開。
這也無關緊要了,反正都是寬松的袍子,穿在身上,別人應該不大容易看得出來。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雙長靴,也是七八成新,父親沒穿過幾次……這玩意兒張彥是沒有的,因為國朝禁止庶民穿靴。
這種體現階級分明,卻不夠人性化的制度,當然出自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手筆……不過人亡政息,立國至今,他那套制度早都成了廢紙,民間穿靴的人多了去了。
作為一個勤儉持家的好男人,張彥再一次以“父業子承,父鞋子穿”的理由說服了自己,穿上靴子試了試,尺寸倒是一樣大……
收拾停當,卻暫時沒什麽睡意,便熄了油燈,搬張杌子來到門口坐下。後背倚著門框,抬頭仰望滿天繁星,忍不住長長呼出了一口濁氣。
“我的人生,包括婚姻,不需要任何人來為我安排!”
“從今往後,誰也別想再插手……”
張彥喃喃自語,從明天開始,他將揭過人生的舊篇章,
踏上全新的旅途。可從眼下的狀況來看,說是前途未卜亦不為過…… 馬上就要走了,徐小娘子那邊,要不要再抽空見上一面?
還是不必了吧,畢竟自己不可能會入贅徐家,而她父親徐大戶,更沒有放任自家閨女跟個窮小子廝混的道理。
既然倆人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的可能,真就不如不見,以免牽扯越多,陷入越深。
而且,自己現在可還欠著她幾兩銀子呢,若是見了面,再跟她說“咱們不可能”,那麽這錢要不要當場還她?
眼下,還不知道能在縣衙待多久,萬一還了錢後,沒幾天就被縣尊給踢了出來怎辦?可不能混到淪落街頭的地步呀……所以這錢,暫時還是不還了吧?
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不見為好!
一夜無話,及至天明,張彥洗漱完畢來到堂屋,發現空無一人。
想來,應是林氏母子二人都在躲著自己吧。
倒是舅舅王德,聽說昨日尋了個短工,今早應該是到鄰村上工去了。很樸實的一個男人,任勞任怨的,一力扛起了這個家庭的重擔……
好在早飯還是有的,草草往肚裡填了一碗稀粥,張彥便準備出發了。
想了想,又停下腳步,到灶台前一陣摸索,果然又發現了舅舅的傑作……他會心一笑,把碗裡的茴香豆全數倒了出來,然後從錢袋子中揀出一塊碎銀,放進碗裡蓋好,又將碗給放回原處。
“可憐的男人,這點私房錢給你藏著買酒喝……”
嘴裡嘟囔一句,轉身離開了堂屋。背上箱籠剛出院子,不想迎面就碰上了王德,這讓張彥不由得一愣:“舅父怎的又回來了?”
“嗨,你今日要出遠門,我哪能不送送你?”
“不用不用……”張彥連忙推辭,卻瞥見了他提在手裡的一個小竹籃,裡邊裝著十來個雞蛋,不禁訝然道:“您這是?”
“給你的!”王德憨厚的一笑,繼而又道:“咱家裡的老母雞不爭氣,沒下幾個蛋,我又從別家借了一些,給你一並帶著!”
“這……”張彥真是被他感動了,眼眶不覺有些濕潤,忙眨眨眼道:“自家人還客氣什麽。”
“這話沒錯!自家人,咱爺倆兒用不著客氣……”說著把竹籃往張彥手上一塞,“你先等著!”然後,就見他匆匆進了院子,去往堂屋。
再出來時,王德手上又多了幾個雞蛋,和一個油紙包。
東西全被塞到了竹籃子裡, 張彥指著油紙包,問道:“這又是啥?”
“幾塊酥油餅而已,我讓你舅娘連夜趕做的,給你帶在路上當乾糧。”王德說著就要把張彥背上的竹製箱籠給卸下來,這讓張彥又犯迷糊了。
“舅父這是……”
“拿來,我給你背著!”王德笑道:“你走得太過匆忙,今晨本想找鄉鄰借用牛車送你來著,可惜沒借到,人家早答應借出去給別人了……舅親自送你一程。”
艾瑪呀,要不要突然這麽煽情……張彥趕緊背過身去,控制好情緒,狀若輕松地問道:“您不還要上工去麽?”
“清晨托了同去的工友給主家傳話,我午後再過去。”
王德滿不在乎地答了一句,又來卸他背上的箱籠。張彥拗不過他,隻好任其搶了過去,往那寬厚的雙肩上一背,大步子一跨,開始在前領路。
麻溪雖然地處山村,距離官道也不算太遠,走出將近十裡的山路後,轉入官道,道路也逐漸平坦了下來。
張彥這時停下,好說歹說,才把舅父給勸了回去。
又走了片刻,忽見前方一輛騾車飛奔而來,攜著一路煙塵呼嘯而過。望了一眼那車架,張彥總覺得有些莫名熟悉。
走出百步路遠,才想起,那不就是李文斌的專用車架麽?
倒還真忘了他今日登門之事,這時就算記了起來,也已經追不上了……
也罷,李文斌欠下的那一兩銀子,就當是回報舅父對待自己的一片真心了。看來那姓李的小子,為人還是挺有誠信的,今兒一大早就趕過來還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