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十月末,敬齋先生胡居仁遊學浙東,與蕭山士子坐而論道。
席間,與生童張彥出現齟齬,一番激烈辯論,張臨浦以亞聖‘無後新說’穩據上風,悍然辯倒胡叔心,眾皆驚然……其後,白沙先生陳獻章出言相勸,盛讚此子有大氣魄,居仁愧而歎曰:“盡信書,不如無書也!”
消息一經傳開,士林為之震動。
本地宿儒名士,陸續動身趕往敬齋先生居處,求證其事。而後輿情大嘩,諸人眾口一詞,無不為此深感痛心疾首,大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雲雲。
闔縣名流皆以為,小輩張彥之說,純屬離經叛道。作此言論,亦有嘩眾取寵之嫌!胡、陳二先生寬懷大度,故不願與之計較。然士風不可不正,此等斯文敗類,焉能見容於文林!
與之相比,後進之士,則各自皆有不同見解……
“張臨浦,真乃吾輩楷模也!”
一家茶樓裡,有人如是讚道:“好一個「未敢翻身已碰頭」,好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如此至真至誠之性情,堪為士林榜樣,當浮一大白!小二,上酒,上陳年佳釀!”轉而,他又目光一掃周圍,“此中可有同道?不妨與我痛飲,不醉不歸!”
邊上有人冷哼一聲,不屑道:“張臨浦作此歪理邪說,竟還有人為其稱道。想我大明立國百年,從未見此狂悖無禮之徒!當今天下,士心果真敗壞至斯?悲哉痛哉!”
此言一出,立即得了不少人的附和認同,當即議論紛紛。
“張臨浦,不過一賤吏耳,安敢辱及崇仁門人?”
“論起經學義理,他一小小學童,給人提鞋都不配!”
“未及入學,便敢以狂生自居,依我看來,這張彥不過一狂犬耳……”
有人貶斥,卻也有人褒揚。眼見張彥被人如此貶損,他的擁躉終於也坐不住了,紛紛發聲進行維護,與那幫人唱起了反調。
“簡直一派胡言!白沙先生曾當面自承不如,爾等視而不見乎?”
“那是兩位先生大度。”有人當即予以反駁。
邊上另一人冷哼道:“有些人居心叵測,大加貶損,無非是見其才學蓋世,內心自愧弗如,卻又不願開口承認罷了!”
“對,兄台此言,深得我心!正如張臨浦所說,不遭人妒是庸才!”
“這位朋友所言在理。奉勸在座諸位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
有一年輕小夥,更是受了張彥某些詩句的觸動,趁著一腔熱血上頭,居然一拍桌案,當眾開起了地圖炮:“哼!在下自小喜愛誦讀名家詩詞,今日倒想起一前人之言,借以送給諸君——”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話落,甚而還滿是不屑地掃過廳內諸士人一眼,擺出一副‘你們在座各位都是渣渣’的表情。
這下子,許多人都不淡定了。
“豈有此理,汝乃何人,安敢如此辱我!”一時間,正反雙方吵得不可開交,各種互懟,險些就要擼胳膊、挽袖子,當眾上演一出全武行……
某位一直安靜坐於角落的道學老先生,親眼見此一幕,不禁哀歎連連:“斯文掃地,當真斯文掃地!我大明養士未足百年,士風緣何淪落至斯?此皆狂生之罪也!”
外頭輿情洶洶,張彥卻正如詩中所言,躲進了自己的承發房裡,不問春夏秋冬了。不過在他深心裡,其實還是比較關心此事的,不可能真的做到不聞不問。
而且,由於擔心輿論出現一面倒的趨勢,他甚至還對此做了些安排,讓人在暗中進行引導,促使士心往自己這一頭靠攏。
令人驚喜的是,有了陳白沙最後那番表態的話,以及胡居仁的幡然悔悟,導致對他大加抨擊的人態度也沒那麽堅定。不然的話,輿論可就不會呈現出兩極分化的局面了。
當然,大部分人則忽略了這一因素,自動腦補出了‘胡居仁寬宏大量,不與晚輩計較’的心態,並樂此不疲地繼續對張彥進行口誅筆伐……
這也很好理解,新仇舊恨,總要算個總帳的。
至於那兩位先生,則在第二日一大早,便啟程赴京趕考去了。
張彥也是後來才得知,他們都是舉人的身份……這讓他感到很是奇怪,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胡居仁是堅決放棄了科舉的。
閑話不提,卻說今日正是十月廿八,李文斌的大喜之日。張彥作為朋友,又收到了婚宴請柬,理應前往湊個熱鬧。
近來外出的次數太多,他都不好意思向盧知縣打請假報告了。
其實也沒那必要,畢竟他現在身份不同。身為幕僚,其中一項最為重要的工作,便是代自家翁主出面和各方打交道。所以說,請不請假都無所謂了。
師爺這一職業,此時還未真正大興,後世赫赫有名的‘紹興師爺’,於當下並未形成正式規模,甚至就連師爺一詞,都不是專指幕僚的。
時下的官員,上任之初,通常也只會聘請一位師爺,具體負責的事務卻不確定,全看官員的個人心意來安排。
所謂的刑名、錢谷、折奏師爺等等名目,是到了滿清統治時期,才分化出來的。
說白了,這便是官員針對佐貳之官和胥吏的一種有效措施,以心腹幕僚來頂替他們的位置,以達到抓權的效果。
關鍵是,這些人都屬於私自聘請,朝廷並不管工資的。
放在當下,單靠七品知縣那一年九十石糧的俸祿,根本養不起。
那點兒俸祿,給官員一人倒是足夠,問題是皇帝忽略了一點,官員都是要養活一大家子人的。聘些師爺長隨,再納兩房小妾什麽的……不想法子弄點灰色收入的話,別說是管工錢了,恐怕連吃飽飯都成問題。
由此,才會衍生出一套‘貪汙有理’的理論。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人的貪欲總是無窮的。你給得再多,也難免有人欲壑難填,借助職務之便大撈特撈,這都是人性,在此就不多提了。
午後時分,張彥驅車前往桃源鄉,參加李文斌的婚宴。
整個曹塢村,基本都是李氏族人在居住,這是一個真正的大家族,大大小小總共百多戶,再有外來賓客,流水席擺上三天都不夠……
李文斌一家,居住的乃是祖宅,四進院的闊大院落,倒也稍顯氣派。
他的父親是位老秀才,逢此大喜之日,自是親自出面招待來賓。此外,還有幾個李家的小輩,在大門外負責迎客。
張彥到來之後,直接被請入了二進院,這倒讓他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按說,以他和李文翰之間那水火不容的關系,加之現在輿情不利,李家人犯不著如此敬重他才是。盡管心中帶著疑惑,但既來之則安之,吃喝完了就走人,管他那許多。
這個時間,李文斌已經出門迎親去了。
原本在先秦時期,迎娶是要等到黃昏時分的,要不怎麽會叫‘昏禮’呢?但在當下,古禮早已有所變化,就連婚聘流程都簡化了許多。
張彥才剛落座不久,就有許多人上前來向他敬酒,多半是青衫士人,可惜他一個都不認識。然而就在這時,突然過來一位老員外,也向他敬了一杯。
看到這老頭兒,他可就有些納悶兒了。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侯三那族伯父,侯老員外。
真是奇怪,他一個商賈人士,怎的也混到二院裡來了?不是都說,書香門第最看不起商人的麽?
候員外倒是沒有多說什麽,只和張彥客套幾句,便回自己席位上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張彥若有所思,忽而邊上一中年男子搭話道:“早聞足下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