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倥傯,不覺間已到十二月。
行刑前日,下了一整夜的雪。人們晨起之後,發現牡丹城忽然換了妝容。一向明麗富貴的顏色,被嵌在了一片乾乾淨淨、軟軟綿綿、白茫茫、厚墩墩的雪衣當中。往日的繁囂一時間全都收斂了起來,整個都城煥發出了一種靜謐、安然,卻依舊不失雍容的格調。
街上的人們不禁為這難得一見的景象駐足驚歎了片刻,然後便各行其道,繼續這一天的奔忙了。霎時間,街上靜美無暇的雪層,便印上了人的足跡,車的軌跡,騾馬的踐踏之跡。不大工夫,便喧喧嚷嚷、你來我往、泥雪交疊、四處開花地又成了另一番景象了。
東市口的法場,前些天便已搭好。斷頭台平地而起,足有一丈多高,前後尺寸頗大,甚至大過了天下間最大的戲台。
牡丹城的子民們望見如此大的台子,滿臉驚愕,心想,今日是要斬多少人呢?但同時,他們中的大多數又很興奮。因為,被殺的是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權貴世家。看著這些權貴被滿門處死,雖然有些殘忍,但是心底裡還是莫名的飄起些難言的快感來。
有些人聽說今日將要處死的是前尚書仆射李熙漢一族,圓睜著眼,不敢相信。有些人卻一邊圍在法場邊上,一邊吃著瓜果,滿臉的無知夾雜著滿臉的幸災樂禍。
偌大的一場刑事,被殺者,都是一樣的心情;觀看者,卻形色各異,不盡相同。
飯後,數千兵丁身披鐵甲,手執利刃,魚貫而入,齊齊整整,將法場圍定,人群被向後逼退了數步。
半個時辰後,五十個體型彪悍,袒胸露乳,手提大刀的劊子手,接續入場。不一刻便上了高台,虎視眈眈地分列成三排站定。頃刻間一股肅殺威嚴之氣,騰地而起,人群中的喧鬧聲立刻變小了許多。
又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各大大小小的執事官吏紛紛入場,或坐或立,或文或武,各歸其位。這時,人群外忽然一陣嘈雜,近百輛騾車拉著犯人,駛過滿地泥濘,來到法場外圍。
一聲鑼響,人群望見開道兵丁手裡鋒利冰冷的長矛,立刻分開一條大路,站在兩側,推推擠擠,踮起腳尖,引頸而望。
每輛騾車後面,都拉著一個大鐵籠。籠中擁擠不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關在一處。盡皆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有的渾身顫抖,相擁而泣,有的面如枯木,毫無表情。
眾人看了,免不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都道:“這便是今日要往鬼門關報道的人了!”
不一刻,百十來個獄卒打開鐵籠,分批將人犯綁縛定,按照行刑名單上的順序,先拽了五十個登了高台,其余之人,雞禽一般盡皆跪在台下侯死。
那第一個登上斷頭台,跪在最前排正中央的,自然便是首犯李熙漢。緊跟在後面的,無非是夫人、二房、三房、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孫女等一乾直系親屬。在台下排隊等著的,一邊是所謂的李氏黨羽,另一邊便是李氏龐大的宗族。
這時候人堆裡有個窮酸的老秀才忍不住歎道:“人人皆為富貴忙,但恨未生富貴家。一朝上了黃泉路,三世侯門也抓瞎。”
旁邊的人便笑他,說道:“老哥,且看殺人要緊!莫多感慨!”
李熙漢綁縛著雙手,跪在台上,本已麻木無知覺。這時卻忽然朝老秀才的方向默默地望了一眼。也不知他是否是聽見了那遠處的感慨,而心中有所動。
但是可想而知,
此刻如果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或許他寧願做個無權無勢、不富不貴,在街角寫文賣字的窮酸秀才。即使潦倒,也好過害得宗族上下數百口人跟著自己喪命,好過李家血脈從此斷子絕孫,從大地上徹底消失。 李熙漢蒼老、汙穢、形同槁木的臉上,忽然滑下了一顆濁淚,悄無聲息地滴落在台上的薄雪上,倏忽便消融不見了。
“嗆啷啷”,這時候忽然又是一聲鑼響,監斬官華世恭和郎范古等人終於就位。宋時敬也坐在其中。他雖不是監斬官,卻有觀刑的權利。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有權利來觀看這一場行刑。
因為,正是他一手炮製了這一切。今日,他自是要好好欣賞欣賞這位老對手的狼狽樣,看看他在最後的時刻是如何的絕望,如何的不堪,如何的跟一條任人擺布的老狗一樣死在他面前。
李熙漢此時並沒有抬頭,他知道宋時敬等人此刻是如何的得意。不過,他已經不在乎了。他甚至都不願想起宋時敬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到底是誰。
他心裡已經沒了憤怒,只剩下比絕望還絕望的一種無法形容的空茫。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垂下頭,閉上眼,不與任何人對視,尤其不與宋時敬對視。
此刻,華世恭先是當眾宣讀了李熙漢營私與謀反的罪狀,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方朗聲吩咐道:
“案犯就緒, 驗明正身!”
郎范古起身,親自上前驗看了李熙漢一家的身份,見無有出入,方放心歸坐,與華世恭、宋時敬交頭私語了幾句。
華世恭見時辰已到,便從案前抽出一個寫著大大“斬”字的令牌,重重拋下,高聲喝道:“斬!”
高台上五十個劊子手同時手起刀落,大大小小五十顆人頭眨眼間便滾了一地。死屍紛紛橫在一邊,鮮血從斷頸中噴溢而出,四下橫流,從台上直流到地下,滲進雪裡。
人群中隨之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每個人都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涼意。
忙碌的眾獄卒卻無暇多想,立刻挽起袖子將死屍拖下,如死狗死兔一般,丟在了騾車後的鐵籠中。另一批獄卒又急急從台下拽起五十個犯人,繼續登台受死。
如此循環。僅僅一頓飯功夫,便將李熙漢一族五百余人全部殺盡。一時間,騾車上屍堆如山,高台下血流成河。
法場邊上的人們,早已看得呆住了,都沒了起初那看熱鬧的心態。平民也好,權貴也罷,經過今日這一場慘刑,都更加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安做良民,切勿犯上。
這時,天忽然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如同棉絮一般。宋時敬三人站起身,隻向四周輕輕掃了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他們的心情,自然和法場邊上圍觀的人不同。李熙漢一族的隕滅,是他們最大的勝利。他們此刻心裡自然是喜悅的,只不過這樣的喜悅之情,不能在這樣的場合表現出來罷了。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