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台堆淚,月垂雲後。
生平第一次離開王宮,今夜是王宮外的第一夜。
晴雪長公主褪去白衣,李娘服侍她沐浴更衣。
虞城最奢華的客棧,最奢華的房間,自然舒適安逸,但比起扶搖宮還是遜色不少。
“害我吃苦,你小子死定了!”晴雪話雖帶嗔,喜卻在面。
“我的長公主!這就叫吃苦了?”李娘聽著晴雪的自言自語,不覺笑出聲來。
“李娘。我從來沒有出過宮嘛。”晴雪暗羞掩面。
“長公主要不然咱們明天回宮?”李娘挑起眉頭試探著問道。
“不!我一定要找到那背約的臭小子,狠狠給他一巴掌。”晴雪捏緊拳頭,咬著牙說道。
“明日我便去打探消息。公主也可以在虞城走走逛逛。”李娘說著替晴雪穿上便衣。
“上街逛?李娘,你不怕父王找到我兩?”晴雪著急的擺擺手。
“公主殿下,你以為王上不知道我兩在哪裡嗎?”李娘又笑了笑。
“我們這麽小心。再說父王查出我們蹤跡,肯定早就抓我回宮了。對了,李娘,今天我在不度塔遇到一個高人。”
“對!那的確是個高人。”
“李娘,你也知道?”
“今天十三差點折在不度塔,我怎麽能不知道。”
“十三?十三發現我們了?”
“十三跟隨公主上塔,結果被那少年的護衛發現,兩人在塔後打了起來。”
“誰勝了?”
“只需再一合,十三必人頭落地。還好這孩子不是太驕狂。對方起了殺意,十三卻停了手。”
“李娘,你可知那人是誰?”
“赤練一般的雙刀,如風中疾火。這樣的我刀我倒是知道一人,隻是那人八年前已經失蹤,應該不會是他。這俗世果然高手輩出。”
“能有這樣身手的護衛,那高人的身份一定不簡單。”
“嗯,定是非富即貴之人。”
“那高人的笛聲真的妙極,與他在一起,我都不自覺的文縐縐的說話,憋壞我了。還好小老虎教會我不少深奧的東西,不然今天丟大人了。”
“一會臭小子,一會小老虎。長公主,懷春少女真善變啊。”
“對了,李娘,如果你跟那高人的護衛打起來,誰勝誰負?”
“沒打過,自然不知道。”
“李娘,你說說嘛,你是宮裡武功最好的。”
“你別忘了那個不男不女的東西。”
“他哪裡能跟李娘比,李娘你快說說,誰厲害點?”
“論武功我倒是不懼,隻是那人殺氣滔天,如若相爭,我不死也殘。”
“這麽厲害?”
“快睡吧,長公主。夜真的深了。”
燭光熄滅,夜風驟緊,客棧外的男子喝下一口烈酒,乾咳了幾聲。
崇盛沒睡,枯榮也沒睡。
崇盛借著微弱的燭光故作認真的看著一本書,不難發現他心事重重,本意並未在書上。
枯榮用白巾浸著烈酒,反覆擦拭著銀槍之刃。
“枯榮。雲王府這幾年,你可曾聽到我的傳聞?”崇盛將書合起,打了個哈欠。
“有!”枯榮將銀槍尖包裹好,平淡的說道。
“說來聽聽。”崇盛面帶笑意。
“公子是個迂腐書生,頑劣愚笨,聞雷色變,膽小如鼠,體弱多病,無有先祖遺風。”枯榮說完面無表情。
“這傳聞倒也中肯,
只可惜,縱是如此也未能避禍。枯榮,傳聞如此,你又怎敢追隨於我?”崇盛接連歎息。 “兄長他說,公子你不是!”枯榮有些激動的說完,站起身推開房門,準備回房。
“公子!兄長已死,我余生唯存輔佐公子之念,是替兄長報恩,也是為我單家盡忠。公子可以存疑,但請鑒枯榮赤心!”
“燼!且慢!”
枯榮腳已邁出房門的腳收了回來。
“明日我們將駝隊貨物賣掉,換成銀票,趕赴聖域昊天城。”崇盛目中有紅。
患難落魄之時,最難得,人不離。
“是!”枯榮站在門口,沒有回頭。
“你不問我們前路何行?”
“不問。公子決定,枯榮照辦!”
“到昊天城之後,我們要盡可能的籌集銀錢。”崇盛語速變快,有些趕。
聽到這裡枯榮關上了門,回頭在崇盛對面坐下。
“籌集齊足夠的銀錢,便去無主之地,失落荒原。那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崇盛特地將我們說的很重。
“無主之地?失落荒原!”枯榮反覆著崇盛的話,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副未來的藍圖。
“燼,跟我說說你和單榮老師這幾年吧!”
“是!”
剛才還略寒的客棧小間,現在卻暖了起來。
天邊翻出魚肚白,崇盛醒來,昨晚兩人秉燭長談,居然都趴在桌上睡著了。
此時,枯榮已不見了蹤影。
崇盛梳洗完畢,走到後院,發現馬槽裡的駝隊也沒了蹤影。
感動之情,突如其來。
早起無事,崇盛決定四處走走。
十一年前崇盛曾在虞城的天下第一樓吃過一次早茶,那滋味時常縈繞在心,正好今日一了夙願。
十一年後,天下第一樓生意依然興隆,隻是氛圍卻變了,大清早,便有人在天下第一樓吵起架來。
天下第一樓,所謂天下第一,說的並不是菜品酒水,而是文論學評。
傳說麒麟聖朝第一學問大家鐵血宰相聞伯在去聖域科考前,經常在天下第一樓與墨客騷人辨文論經,留下“一籠素包,八段絕文”的佳話。
聞伯成名之後,此間便以“天下第一樓”冠稱,早茶辨文的傳統也留了下來,吸引著聖朝東方諸國的文魁學首。
崇盛剛入店,叫罵聲已入耳。
“公子,你說老朽說的不對,那麽請問你所說的,出自何典籍?見於何文?是哪位大家所言?”一位老學究模樣的人搖頭晃腦的說道。
“老子就是對的!”
“那你倒是回答老朽啊!”
“老子不回答!老子就是對的!你個迂腐的王八!”
“這位公子,你無依無據,信口雌黃不說,怎麽現在還無理罵起人來?”
“打他!”天下第一樓大堂內圍觀的眾人開始起哄。
“對!老子還要打你!”
崇盛好奇,擠入圍觀,只見一位白衣少年正在狠狠揪著老學究的胡子,那老學究無辜的雙手攤開,遍布皺紋的臉變得扭曲。
這位白衣少年,崇盛認識,便是昨夜那斯文公子。
也就是喬裝之後的勝雪長公主。
如此反差,崇盛不覺發笑。
“公子饒命,你說錯的,便是錯的。放開老朽,放開老朽。”老學究面紅耳赤,疼痛難忍求起饒來。
“叫你大清早跟我爭,早這樣不就免去皮肉之苦?”勝雪公主得意的松開手。
“公子。”老學究心疼的捋著掉落的胡須。
“怎麽?你還不服?”
“老朽承認錯了,那麽還請公子書下正確之文。”老學究顯然心有不服,卻又不敢再明裡招惹。
好事的店小二聞風將筆墨放於桌上。
崇盛看了看桌上,一頁白宣上面寫著兩句詩:“盛世降瑞麒麟生,萬代太平聞伯功。”
這兩句詩出自太史公上官仁安,字句平平,歌頌的乃是麒麟聖朝開國聖皇麒麟帝項少燕和鐵血宰相聞伯,見諸於《聖朝史麒麟本紀》開篇。
崇盛頓時明白了雙方爭論所在。
老學究定是品評《聖朝史》,書寫了這兩句開篇之詩,而白衣公子卻說他寫錯了。
《聖朝史》經歷了聖朝嚴重的篡改,所以這兩句詩自然是錯的,崇盛也是從原老師那裡獲知部分《聖朝史》原文。而原老師雖為隱士,其才學卻早已冠絕當朝。
“你倒是寫呀!”看著晴雪面對筆墨略有猶豫,堂內圍觀眾人再次起哄。
“寫就寫!老子怕嗎?”晴雪拿起了筆。
崇盛心有好奇,難道這白衣公子也知這《聖朝史》原文?
“哈哈哈!”晴雪寫完,堂內哄堂大笑。
“笑個王八犢子!”晴雪羞紅了臉。
崇盛也笑了,只見晴雪在第一句大大的劃了一個叉,寫下了“屠戮浩劫麒麟生。”
這詩本無錯,隻是這字醜的實在令人忍俊。
“繼續啊!”眾人再次起哄。
“繼續就繼續,以為老子不敢嗎?”勝雪惱羞成怒,胸中怒火熊熊,幾近破口大罵。
“慢!這位公子所書詩句確為原文。眾所周知,太史公上官仁安因不滿聖朝,得罪聞伯,落得車裂之刑,如此之人又怎會歌頌聖朝。第二句恰好鄙人也知,所以不妨讓鄙人寫出。”崇盛發聲替勝雪解了圍。
勝雪聞聲望去:“高人小哥,是你!”言畢,立馬臉紅到耳根,羞愧難當低下了頭。
自己剛才的粗俗,崇盛應該全都看到了。
崇盛接筆揮毫,金鉤鐵劃,龍行蛇走。“浮殍千裡聞伯功”七個草書大字逸虯得水。
“好!”眾人為如此書法喝起彩來,晴雪抬頭偷偷瞟了幾眼,又將頭低下。
“這位公子書法卓然,說的也有道理,上官仁安乃有罪之人。隻是如此,便是反詩。”老學究用欣賞的眼光對比著上下兩句的字跡。
“怎麽?你個老王八要告官不成?”晴雪一聽,頓時又有了勁。
“晴雪公子,你有所不知,聖朝東域文風開放,文人之言,此說此止,絕不會因文獲罪。”崇盛對著晴雪微微一笑。
“正是!”老學究眯著眼點點頭。
“哦。”晴雪臉更紅了。
“晴雪公子,既有緣再見,不如移步同座?”
“好!”晴雪感激的看著崇盛。
好戲作罷,眾人一哄而散。
氣氛有些尷尬,崇盛點了幾樣精致點心,替晴雪倒了一杯熱茶。
“小哥,你替我解圍,我請你吃茶吧!”
“好!”崇盛知道剛剛晴雪失了面子,便不阻拒。
“小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粗俗?事實上,是那個老...老頑固一直跟我抬杠,惹毛了我,我才這樣的!”晴雪認真的解釋道。
“公子天性率真,爭文鬥墨本無傷大雅。”崇盛安慰著晴雪。
“是嗎?我就說嘛,那老王八該罵!”晴雪說完察覺自己又說錯了,捂住了嘴。
“上次在不度塔,公子樂理見解很高明,今日更是實話直說,在下很是佩服。公子也曾讀過《聖朝史》原文?敢問公子是否讀過全文本?”
“哪裡!都是小......”晴雪脫口而出再次捂住了嘴,“小老師教我的。”
“筱老師?筱姓著實罕見。”
“是,是。”
見晴雪不願多言,崇盛便也不再多問。
“小老師學問淵博,字也很好,你的草書雖然好,但還是比不上小老師的楷書。”晴雪吃下一個包子說道。
“這個自然,在下才疏學淺,必然難及筱老師。”崇盛真誠的說著,卻注意到了晴雪的耳垂。
那豐盈的耳垂處居然有孔。
從未聽說駿國男子有耳垂打孔的習慣。
“敢問晴雪公子可是聖朝西南利國之人?”
“不是!我是地地道道的駿國虞城人。”晴雪未知崇盛發問的深意,據實而答。
崇盛笑了,心裡暗思,果然雙兔傍地,難辨雌雄。
“公子,該回去了!”
這聲音似曾相識,崇盛回頭間,只見一五短粗漢站在他們身後對著晴雪說道。
這五短粗漢耳垂處居然也打了孔,喬裝者正是李娘。
李娘隨意瞟了崇盛一眼,但那一眼似有無限內力,直扎的崇盛眼疼。
“小二!收錢。”晴雪大聲喊道,“崇盛小哥,對吧!”
崇盛笑著點點頭。
“日後有緣再見吧!”
“日後有緣再見!”
崇盛目送這主仆二人離去,原來世間不願以真面目示人的不止自己。
回到客棧房間,枯榮喝著熱茶已久候多時。桌子上放著厚厚一疊銀票。
“公子,商賈的貨物賣了九千六百兩,駝隊賣了五千兩,馬匹賣了四百兩。”枯榮指了指銀票對著崇盛說道。
“一萬五千百兩。”崇盛搖著頭歎了口氣,從懷裡拿出一疊銀票。
“加上原老師給的這兩萬兩,還是遠遠不夠。”
“公子,我不懂易貨理財之道。”枯榮嚴肅的說道。
“無妨,我也不懂。”
“有人懂!”枯榮補充道。
“誰?”
“一個商站學徒。”枯榮還是一臉嚴肅。
“學徒?”
“嗯,學徒。一個非常精通商道的學徒。如果公子需要,我可以叫他來。”
“可靠嗎?”
“我已四處打聽過了,這個學徒乃是賤民出身,在虞城長大,從未出過駿國,對於世事一無所知。”
“枯榮,你我二人身處險境,身份特殊。”
“公子,日後若建業,此等人才是必須的!”枯榮說著,講起早上他去易市發生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