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刀,名為燎鳳,是九歲那年兄長送我的生辰禮物。
“哥,這名字真難聽。”
我還記得,第一個死在這雙刀之下的人,
但是卻記不清,到底有多人,死在這雙刀之下。
我和兄長都屬龍,他比我大一輪,可他偏給我的雙刀起名叫鳳。說來好笑,為此我曾傷心了很久。
從記事起,兄長便帶著我在京國的碼頭上做苦力。
兄長告訴我,我們是唐國人,我們的父親是唐國大將軍的後裔。
唐國有一位偉大的國王叫唐儀,還有一位偉大的兵法家叫南宮盛,可惜他們都死了。
就像史書中寫的那樣,聞伯把唐國的子民全部充了賤籍,所謂賤籍便是不能買賣的牲口,而奴隸是可以買賣的。
幼年的記憶裡兄長很高大,他總是笑著,曬得黝黑的皮膚,白的發亮的牙齒。
兄長做工時,我便在碼頭邊玩耍。
我看著工頭把一袋又又一袋沉重的貨物放在兄長的肩上,重的他直不起腰,重的他一次次摔倒,然後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打。
我從來沒有挨過餓,兄長總會變著花樣的買好吃的給我。
“哥,你也吃啊!”
“哥不吃,哥已經長大了,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餓著。”兄長說完就笑了。
這一年他不過十六歲。
暴風雨來的前夜,兄長很高興,工頭告訴他們,明天要來一批重要的貨物,最能乾的人可以有一兩銀子的賞錢。
我永遠忘不了那場暴雨,在我七歲那年的暴雨。
一艘從未見過的大船,帶來了整整一船聖域昊天城的瓷器,聽說這是京國國王給新妃的賀壽禮。
碼頭上的勞工們都在拚命的乾活,兄長最是賣力,別人跑一趟,他跑兩趟,別人抬一箱,他抬兩箱。
我坐在木棚的門前,看著奔跑中的兄長,心裡想著集市攤子上的糖人。
“哥,快點,再快點,馬上我們就有錢了。”
海邊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當黑雲密布在東方,一場暴風雨從海上席卷而來。
大雨瞬間淹沒了我的視線,兄長奔跑的身影變得模糊,還好船上的貨已經卸了一大半。
雨中的海灘,松軟濕滑,也許是兄長累了,一步沒踩穩,重重的摔倒在沙灘上。
兩箱瓷器,碎了。
兩箱聖域昊天城的瓷器足夠讓一百個像我們這樣的賤民去陪葬。
工頭把兄長綁在了木樁上,用鋼索狠狠的抽打他。
我又是害怕,又是憤怒,一個勁的哭,但是雨太大了,沒有人能聽見我的哭喊。
當我衝進暴雨中時,兄長已然成了血人,他看見我,咧開嘴笑了。
“放開我哥。”
我狠狠的咬住了工頭的手,但我太弱了,工頭一下子便把我摔在泥水裡。
我哭著從雨裡爬起,拿出小匕首,朝著工頭的大腿狠狠的扎了下去。
“你這個小兔崽子。”工頭用腳踩住我的臉,鋼索抽打了下來。
“不!放開我弟弟!”
兄長居然掙斷了繩索,我看到他渾身都在冒著熱氣。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兄長,燃燒著火,是怒火。
兄長一腳便踢飛工頭,碼頭上的官兵瞬間圍了上來。兄長暴喝一聲,折斷了碼頭上的旗杆,他將大旗緊緊的纏繞,握住旗杆。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條龍,一條銀龍。
殺人絕不留活口,
這是兄長教給我的。 我們從京國逃亡,東躲西藏,輾轉一年時間來到了大山深處的離國。
離國是個尚武的國家,不問出身,兄長在這裡參了軍,做了伍長、什長、副將、參將、先鋒。
九歲那年,兄長送給我這對燎鳳刀,開始教我武功。
“銀龍槍法,赤鳳雙刀,是我們單家家傳的絕學。”
“不!哥,我要做龍,我要學銀龍槍!”
“好,好,好。等你把赤鳳雙刀學會,我就教你銀龍槍。”
兄長和我不同,他善良,隨和,逆來順受,不與人爭。
雖然他也殺人。
離國那場舉世聞名的兵敗,兄長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我知道他絕不是懦夫,逃兵。
他隻是想把主帥的屍體抬回來,他隻是想回來見我一面,可別人不這麽想。
又是盛夏的暴雨,兄長跪在雨裡。
我站在牆頭,還是遠遠的看著。
當那柄劍拔出時,我緊緊的握住了飛刀。
劍沒有落下,一個孩童擋在了劍前,劍尖的血珠瞬間便被衝進雨裡,消失不見。
那滴血珠便是公子眉心處的深痕。
第二天,離國發生了一件舉國震動的慘案,離城天牢被劫,三百獄卒無一生還。
兄長教過我,殺人絕不留活口。
兄長說,我不該救他,我們單家一直是忠義之門。
我說,你若死了,這世上就再沒有單家了。
逃亡的腳步在雲國終止,雲王招攬了兄長。
兄長和我成為雲王宮七十二衛。
所謂雲王宮七十二衛,說白了就是殺手。
這一晃便是八年。
接到原老師信箋的那天,又是一場暴雨。
“燼,我們要回離國了。”
“哥,雲王不會讓我們走的。”
“沒事,我去跟他說明情況。我們為雲王做了那麽多事,我想他一定不會為難我們。”
兄長急匆匆的出了家門,很快消失在夜雨中。
他走後,我整理好細軟,拿起了銀龍槍和燎鳳雙刀。
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兄長一定會死在雲王宮裡。他是一個愚忠的人,即便是死,他也不會向熟識的人還手。
可,終究是晚了。
當我一腳踢開王宮的大門,殺進大殿時,我看到兄長倒在血泊中。
“燼,帶我回家!公子需要我們。”
“哥,我們還有家嗎?”
“有!公子救過我一命,我們一定要,一定要保護他。”
那一天,我殺了很多人,他們曾和我並肩戰鬥,他們也曾叫兄長大哥。
我感到虛脫,感到窒息,前所未有的累,揮刀的雙手已經麻木,但我知道我不能停。
停下來,我就會倒下。
“哥,我帶你回家!”
兄長沒有瞑目,他還有未做的事等著我去做,未報的恩等著我去報,未盡的忠等著我去盡。
他是那麽高尚的人,這一生不該有汙名。
月從南城照到了北城,搖晃在江心的月影,風一吹就碎了。枯榮坐在窗欞上,看著窗外空蕩蕩的大街,回想著往事,大口的喝著冷酒。
冷酒越喝越暖,幾條野狗匆匆跑過長街,隔壁房間傳來王佐粗重的鼾聲。
今夜的月特別亮。
聽著王佐的鼾聲,崇盛怎麽也睡不著。
今夜沒睡的還有晴雪。
晴雪出生時,母后難產而死,之後駿王再未立後。
“你在玩什麽?”
“我在玩找母后!”
“找母后?”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后,所以我要找她。”
“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我母后,我們一起找吧!”
那是晴雪和小老虎第一次見面。
雖然駿王幾乎把所有對王后的愛寄托給了晴雪,但沒有母親的晴雪還是一直很想有個母后。
“我父王說你父王是老虎,那你是小老虎嗎?”
“我父王說你父王是滑頭,那你豈不是小滑頭?”
“人家不是小滑頭,人家是小雪兒公主。”
“你就是小滑頭!小滑頭。”
老老虎是入夜時分帶著小老虎來的駿王宮。
晴雪已經很困了,一個勁的打盹,但是駿王不讓她睡。
“小老虎長得可真好看。”
雖然有很多人陪晴雪玩,但晴雪從來沒有過朋友。
小老虎不同,小老虎會和晴雪一起玩,會跟晴雪吵架,生氣了還會揍晴雪,當然揍完之後還會哄晴雪開心。
短短五天,老老虎要帶著小老虎走了,晴雪哭的稀裡嘩啦:“小老虎,你以後可不能忘了我啊!”
“放心吧,小滑頭,以後我會給你寫信的!”
“可我不認得字。”
“所以你以後要好好念書。小滑頭。”
從那之後,每個月的十五月圓夜,都會有一隻白鶴送信而來。
最初,晴雪識字不多,便叫李娘給她念信,一遍一遍的念,念著信入睡,醒來之後又纏著李娘繼續念。
“小滑頭!最近可好?宮裡的白蓮開了,可好看了,可惜你看不到......”
“小滑頭,最近怎樣?父王對我越來越冷淡了!唉,我都不知道該找誰玩,要是你在就好了.......”
“小滑頭,告訴你一件大喜事!我做哥哥了!父王又生了一個小弟弟給我,白白胖胖的,可好玩了......”
李娘代筆之下,晴雪給小老虎回了第一封信。
“小老虎,我父王給我做了好多好多新衣服,多到穿不完,羨慕吧?還有以後請叫我雪兒公主,我父王知道你父王叫他滑頭之後,很生氣......”
光陰飛逝,時光如梭。
小雪兒變成了大雪兒,越來越美麗,而小老虎則變成了謙謙王子。
“雪公主,見信安康,時常想起幼時與你的快樂時光,春來白蕖盛開,蓮花浮水,蓮心在池,花白葉綠,心卻是紅的.......”
“雪公主,入冬初雪,落地無聲,睹物思人,應景有感,故作詩一首:晴有落雪雪不融,冰在心時四時冬......”
駿王宮裡發生的一切都瞞不過駿王,晴雪的心事也瞞不過駿王。但是駿王卻假裝不知道,默許著晴雪和小老虎的書信往來。或者說,駿王在極力配合著晴雪,他推卻了所有前來駿國求婚的達官貴人。
晴雪和小老虎雖然都沒有明確表示過,但在心裡卻早已把對方當成了人生的另一半。
“小老虎,我有個遠房表姐私奔了,你說如果相戀的人不能在一起,那麽私奔算罪過嗎......”
“雪公主,昨日收到來信,十分欣喜。雖然在下並不認同私奔的行為,但你的表姐為情出走,勇氣著實令人欽佩......”
宮裡的嬪妃們曾準備為晴雪張羅婚事,但以駿王的暴怒告終,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提起這個禁忌。
轉眼十一年過去了。
春來三月,駿王宮裡舉辦賞花會,駿王酒醉, 對著晴雪笑著說到:“雪兒,若父王把你許配給小老虎,你可願意?”
“父王,《聞伯律》中不是明確規定了,諸侯之間不能聯姻嗎?”晴雪又驚又喜,臉一下子就紅了。
“你父王人稱謀王,若父王有法子呢?”駿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
“父王,你說的可是真的。”晴雪激動的差點跳起來。
“哈哈哈,父王醉了。”駿王說完趴倒在桌上。
駿王的話不知是真是假,晴雪卻當真了。
四月十五夜,白鶴如期而至,晴雪將準備好的信拿在手中,開心的仰望漫天星辰。
“小老虎,你願意娶我,讓我做你的王妃嗎?”
可是白鶴盤旋許久,異常淒厲的在空中啼叫,遲遲不願落下。
“白鶴,你快下來啊!白鶴,你怎麽了?生病了嗎?”
白鶴終究還是飛走了,晴雪的心沉了下去。
那之後似乎有人封鎖了消息,沒有一個宮人敢跟晴雪說有關小老虎的事,晴雪多次追問駿王,駿王也避而不談。
晴雪相思成病,日漸消瘦,這才有了李娘帶晴雪出逃駿王宮。
“小老虎啊,小老虎。就算你病了也該有個信兒啊!你如果沒死,等我找到你,一定把你打個半死!”
“長公主,天都快亮了,你還在那裡念叨呢?明天不去找小老虎了?”李娘翻了個身,半睡半醒的說道。
晴雪趕緊閉上眼睛,用被子蒙住臉裝睡。
“小老虎啊!雪兒真的很想你。”晴雪心裡想著想著,眼睛竟然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