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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帝業》第393章上巳
天色如晦,沁涼的雨絲飄灑在鄴城之中,幾處小型殿宇模樣的暖閣裡,燈火通明,有女人正嘰嘰喳喳的說話:

“今日玩鬧了一天,回去之後都記得燒香湯沐浴,特別是你,到處跑跟個皮猴子一樣……你撇嘴做什麽?都已經是大姑娘了,一點正形都沒有。”

皇后正教訓著小姑子,喋喋不休的架勢弄得寶慶好不煩躁,皺起小臉來,想表達一番不滿,可一看見嫂嫂橫眉豎目的樣子,剛升起來的心氣轉眼煙消雲散,隻垂著頭,做小家碧玉的溫順模樣,悻悻說道:

“唔……我知道啦,回去一定注意。”

嫂嫂直皺眉,看得她心裡發慌,畢竟以她的天性好動,陽奉陰違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皇后也知道她的脾性,狠狠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嗔道:“你知道就好,我怕你回頭又當成耳旁風,你們這一家子,個個都不是聽話的主!我反正是盡了義務了,聽不聽是你們自己的事。”

無端遭池魚之殃的小胖子此時正跟一條雞腿廝殺,聞言,茫然看了娘親一眼,轉眼又埋頭啃了起來。

小胖子啃的很認真,從頭到尾啃,居然看出了一種按部就班的感覺。

他從小就是這樣,有輕微的強迫症傾向,吃飯一定是從左邊第一盤菜開始,讀書寫字的時候硯台、筆架一定要放得靠前一點,就連室內桌子、床榻、雜物的擺設,也要是固定的。

如果有一點偏差,輕則心情不暢,重則發火,這一點就是他老子也沒那麽嚴重。

一邊挺著大肚子的陳悅兒挺喜歡白淨可愛的高珩,時不時動筷往他這裡夾菜……皇帝不喜歡分食,連帶著鄴都都興起了一股風尚,在不宴客的時候,大家都是聚坐在一張大桌邊上,看起來頗為熱鬧。

高珩仰起沾滿了肉湯的圓臉,把還沒開始啃的另一隻雞腿塞到陳悅兒碗裡,“娘娘你也吃。”

孕婦看著眼前這拳頭一般大的雞腿,笑容有些勉強……

她懷孕之後,身材樣貌看起來圓潤了一些,但胃口卻屬實不敢恭維,頭幾個月的時候基本吃啥吐啥,後來聽說南朝入寇淮南,形容就更加憔悴。

高緯親征回來好生安撫了一番。這一天恰好是三月三上巳節,皇帝帶著一大家子去銅雀台“祓禊“、春遊,也理所當然的將她給帶過來了,水邊祭祀,雖然玩的高興,但還是半點吃不下。

“多少吃一點吧,還懷著,補一補。”

高珩是一個健壯的孩子,又早早冊封了東宮之位,有子傍身的皇后當然拿出大婦的氣度來,關切問候道。

陳悅兒臉色有些白,搖搖頭說道:“吃不下,沒胃口……陛下怎麽還不回來?”

此時大家才似乎發現皇帝很久都沒有回來。

眾人面面相覷,皇后卻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無奈摸著小胖子的頭:“……不知道。”

“我知道。”高珩眨動黑白分明的眼睛,指向水榭外、一處被繁花異木遮蔽住的回廊:“在那邊跟左相、右相議事呢,好多人。”

……

相比那邊的其樂融融,高緯這邊的氣氛要森冷嚴肅很多,此時高緯正跟幾個臣子在議事,偶爾有爭辯和吵嚷的聲音傳來。

王琳的種種布置,都在給人一種決戰的信號,這個節骨眼上,所有人的神經也都跟著緊張了起來,這兩天,不斷有臣僚進獻平南之策,但總的思路,差不多都是類似於“調集兵馬,四面合圍,反敗為勝。”的想當然的計劃。

雖然高級臣僚們都一眼看出這種想法並不靠譜,但無奈朝中的呼聲實在太大,總是要擺上台面議論一番才好揭過。

爭議是免不了的,吵架也是免不了的。

“……又是調兵調兵,那裡有那麽多兵可以調?晉陽軍絕對不能輕舉妄動,那是國之根本……從晉陽調兵去救淮南,我看你們是瘋了,剛打完周國,不用休整嗎?

那裡有這樣的道理?”老慕容滿臉慍色。

“決戰在即了呀左相!”

“確實,我也實話告訴你們,國庫沒錢了,這一仗基本上把幾年的積蓄都打空了,再調集大軍,恐怕朝廷連糧草都湊不齊,更不要說軍餉的事。”祖珽也攤手,表示無奈。

……

窮,非常現實、且無奈的理由。

說實話高緯也不是沒有想過要立即調集大軍,殺一個回馬槍,但他找來戶部的人問了一下,看了一下他們統計出來,送上來的帳簿,就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自皇帝西征,調集全國之兵以來,大齊治下的所有郡縣都要貢獻一份力量出來。為了西征能夠順利推動,去年年中和今年年初,河北、河東、河南各倉中都有大批的糧秣被調往汾州、洛陽一線。

其中還不包括鎧甲、兵械、馬匹的靡費,這樣一算,朝廷的直接損失,一出一入就有千萬石之多。

如果算上淮南兵災,朝廷的損失更是大得驚人,這小半年,各屯兵重鎮的帳簿上,‘元管’、‘見在’這兩項已經低到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地步。

而且更為讓人頭疼的,明年的虧空恐怕依然無法改變,打這一仗雖然大勝,但大齊總還是需要時間來消化不是?

因此,大臣們都不讚成此時出動大軍援救淮南,也正是因此,高緯才給王琳獨斷之權,讓他真真正正做了淮南的實際掌權者。

雖然是無奈的現實,高緯畢竟聽得煩躁,隨手撥開一片樹枝,默默往前走著,沉著嗓音說道:

“不要聊這種沒有用的了,朕抽不出人馬來,要麽王琳擋住吳明徹,把他趕回去,要麽淮南丟失,就這麽簡單。

“皮景和已經去救了,多說無益。

“現在都想一想,此戰我們贏了怎麽說,輸了又怎麽說?”

眾人好一陣無言,老慕容眼光閃爍一陣,快步跟上,在背後恭敬說道:

“臣對王琳有信心,勝負應該還在五五之數,也許勝算更高一些也說不定。”高緯回頭看了他一眼,老慕容立即拱手道:

“當然,臣不知道王琳的布置,這些只是臣心裡的一些揣測,臣猜想,王琳一定是在等吳明徹的余力消磨乾淨,再出手一舉打垮吳明徹,這種手筆……這種手筆也是罕見,又有皮景和做應援,並非沒有贏的把握。”

高緯仍是憂心忡忡,畢竟史實就在他腦海之中,史實就是皮景和等在淮西袖手旁觀,王琳一拳難敵四手,難以挽回大勢,最終才被吳明徹扼潁口,決水灌城,導致壽陽陷落,王琳被殺。

現在雖然他逼令皮景和向前,又有賀若弼堵住樊毅北上通路,壽陽這個基本盤暫時保住,王琳也言之鑿鑿要在池河之畔攻滅吳明徹。

可高緯心裡還是不能放心。

“看來是朕太高估南朝了?”語氣自然是疑惑的。

高緯停下了腳步,立在廊旁,繁花遮蔽人眼,一條渠水自腳下流過。

左相也跟上:“不能這麽說,南朝銳兵天下皆知,不過……臣的意思是,陛下不要將他們看得太強了,王琳也曾經是將南朝折騰的夠嗆的人,侯景、陳霸先麾下大將敗在他手中的不可勝數,

陛下該相信他,

再說,再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敗了,淮南沒了,那又如何?

大勢畢竟在我們手上,陳頊得了淮南,也最終還是要被我們拿回去?陛下難道這點自信都沒有?”

高緯釋然一笑,頓了半晌,說道:“朕並非沒有自信,朕只是一想到他趁我不備,將淮南奪走,總是……覺得膈應,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這番話說來語氣輕松,但言語中那股殺意卻絕不是假的。

埋頭又向前走了一陣,高緯忽然問道:“尉相願、宇文述如今到了那裡?”

左右臣僚都面面相覷,硬著頭皮奏道:

“臣等不知,尉相願、宇文述二人已經有十多天沒有奏報傳來,我們也不知他們到了那裡。”

高緯眉頭皺得更深:“讓人去打聽一下,有消息立即報與朕,真是……連節也不讓朕過個安生。”說罷,皇帝拂袖離去,群臣也各自散去……這一刻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宮宇內的回廊之間也點起了燈, 這座皇家園林裡,各種細細碎碎的祈福雜聲響了起來。

一直到深夜,都再沒發生其他事情。

江陵,沮水之畔,黑甲紅絛的齊軍將隊列排得整整齊齊的,這支齊軍的諸將尉相願在甲士簇擁之下閉目養神,梁王蕭琮也勒馬在一邊靜候消息。

過不了多時,迎面忽然塵頭大作,蕭琮以及他的一眾護衛頓時就緊張起來,尉相願驀然睜開眼,凝視前方,看著幾個打頭奔來的探馬,微笑道:“不要驚慌,這是我們自己人。”

出現在蕭琮等人面前的齊軍,大約三四百人,按照隊列,每五騎為一個橫列,縱使是散開奔走,也能從中窺見許多門道來,出色的水準讓尉相願這種見慣強兵悍卒的都暗暗怎舌,無論從軍容還是從他們無形之中展現出的水準來看,這些人都稱得上是難得的精銳了。

“練兵確實有一手。”

沒想到只是一些時日不見,那周國降將居然能把兵練成這樣,從中便可以看出他的能力,難怪陛下看重他,算得上是有真材實料的。

皇帝詔命他們全取江陵,此前尉相願與宇文述決定分兵,一路往南,一路往西,包抄圍剿,約定今日在沮水匯合……宇文述是典型的鮮卑人相貌,眼窩深陷,滿面須髯,左手邊還擱著大弓和箭囊,通身一派殺氣,他打馬過來,偏開腿下馬見禮,而後硬邦邦道:

“南郡已為我所攻克,將軍大概也已經掃清了複州和沔陽,依將軍所見,我們接下來是直接回去複命,還是帶人渡江趁南朝空虛直搗荊州,請將軍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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