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已然擺出一副“哀兵之勢”，異常堅決死守嘉山的蕭摩訶，王琳並沒有焦躁。

　齊軍的攻擊序列不過一萬人，兵力並未佔據大的優勢，推進速度並不快，齊軍前期所斬獲的那些戰果，在王琳眼中也顯得可有可無……他的殺招還不在此處。

　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持續讓麾下士卒與陳軍對耗，哪怕這是無用功，哪怕會死很多人，但這是練出強兵所必須的條件。

　廝殺持續了兩日有余，齊軍還在嘉山與陳軍對耗，蕭摩訶已經漸漸回過神來:“盤口混亂，秩序不分，一點章法都沒有，完全就是胡來！”

　他的衣甲上面沾滿了乾涸的血漬，一場惡戰方休，齊人大規模撤回營地，留下滿地散亂的兵械和死屍，空氣中的血腥味濃鬱的讓人作嘔。

　“太蹊蹺了。”部將喃喃道，蕭摩訶眼光一掃，肅聲詢問道:“你想說什麽?”

　部將從恍惚深思之間回過神來，連忙捧拳肅容道:

　“以王琳的實力，完全昨天就能把我等一舉殲滅，為何與我軍對峙這麽久還不拿下?還有，按說彼攻我守，他們這麽打，損失遠比我們更大，可對方卻一點沒有退兵的意思，從日出打到現在不停……這仗，我們打的有些稀裡糊塗呀。”

　陳軍的防禦工事只是一個簡陋的半成品，此地陳軍只有數千人，王琳兵力足有數萬之眾，倉促之下陳軍更不可能擋住王琳。

　可王琳就跟規劃好了一樣，每次蕭摩訶就要支撐不住，馬上退後，換上另一支部隊，於是戰線又推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這不是白白乾耗嗎?王琳所思，實在讓人費解。

　蕭摩訶聞言默然，右手按在腰間佩刀之上，攝人的虎目眯成了一條縫，不知在看向何方……這個疑問，其實他心裡也一直在琢磨。

　王琳兵多勢雄，麾下不光有從各州征調來的郡兵、屯田兵，就連精銳的鄴城禁軍兵馬都拉上來了，多是精壯，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但每每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頗有一種點到即止的感覺。

　……按兵法正論，若要擊破蕭摩訶這種營地，應當是集結優勢兵力攻敵一點，可王琳卻反過來，不光是全線出擊，而且是分散、梯次攻擊，這樣的打法能取得的效果就很值得懷疑了……蕭摩訶的營盤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脆弱不堪一擊的，王琳集中力量撞一下就會散，可王琳沒有。

　這是為什麽呢?

　蕭摩訶心裡清楚，他腳下的嘉山，正是將來決戰的關鍵之一，王琳第一時間撲過來，想必也不會不清楚……但王琳偏偏就選擇了一種最愚蠢、最不牢靠的方法。

　王琳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他熟知南朝大將的各種打法，這不可否認。但在局部戰爭之中，戰術明顯要比戰略重要。

　蕭摩訶深知己方的優勢所在，試圖靠著陳軍擁有著略高於齊軍的作戰能力的優勢，將局面拖入陣地防禦戰，以激烈而又綿長的攻勢與齊軍展開一輪又一輪的廝殺。

　他一邊全力維持住軍隊的組織度，將齊軍不斷進行局部分割，不知疲倦地發起進攻……發起全軍對衝的大戰必敗無疑，只有充分發揮己方優勢才能有一線生機。

　而齊軍在多此進攻的失敗之後，戰術和組織能力也在慢慢增強，從最初的攻擊散亂，到後來的頗具章法，他們一次比一次從容，給予陳軍的殺傷也一次比一次可怖，兩日下來，王琳麾下幾乎所有戰鬥序列都已經有了和陳軍交戰的經驗，作戰意志愈發頑強！

　這是蕭摩訶一開始沒想明白的。

　蕭摩訶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深歎一聲:“王琳這那裡是在打仗，他分明就是在練兵，左右我們的營盤又不牢固，實力遠遠遜於他，大軍又遠在石梁，接到消息動身北上也起碼要半個多月的時間，所以他才這般有恃無恐，他就是把我們都當成磨刀石，來練他的兵！”

　他這樣一說，大家當時都明白過來。他們心中也早有這種推測，只是一直不敢說出來，這對於陳軍上下的士氣，著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王琳這法子雖然粗暴，倒也不失明智。比單兵作戰能力，他拉出來的新兵遠遠不能和我們的大軍比，即便加上鄴城禁軍也是一樣……他兵多將廣，一比一對耗，他們縱然消滅不了我們，我們也奈何不得他們。反正我們已經被他們圍住，對耗便對耗了，拿下嘉山是遲早的事情……狂妄。”

　說道這裡，蕭摩訶面上難免有些怒氣。

　王琳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連針對也不值得針對，這種無力和挫敗給了蕭摩訶一種強烈的羞辱感，王琳就這麽自信吃定他了?

　相比起陳軍的義憤填膺，齊軍的中軍尚算平靜。這裡位於池水以南，嘉山以西五裡的一處丘陵上，外圍依勢共有三重圍障，皆是粗木大釘，把中軍帳圍在正中，由於嘉山還未奪下，王琳預想之中的藍圖還未鋪展開，暫時三軍兵馬都匯聚於此處，後方鍾離仍然在一刻不停的往池水南岸運送物資，顯得擁擠不少。

　各個營盤之間的通道，信使絡繹不絕，將前線的每一點動態都及時匯報過來……王琳巡視了一圈大營，各部士兵情緒都很穩定，不少在戰前感到緊張的人此時都開始放松了一些，這說明士兵們已經過了新兵時期的戰場恐懼症，已經可以直面敵軍，拔刃相向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

　“……我現在不想進行大規模的戰役，把兵力這樣拋出去，我們的確可以靠著人數有時候一舉打垮蕭摩訶，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麽，遲早我們還是要面對幾萬人十幾萬人的對衝的，到那時可就是決戰。

　“我估計吳明徹的底牌實際在兩萬到三萬左右……不太可能超過五萬……打到這個份上，他有什麽底牌多多少少也都亮出來了，離他最近的那個東路軍的任忠，是個兩面三刀的貨色，明顯不太聽話，那麽……我們前期所籌算的一些事情，也就可以起到作用了。

　“他一開始也許會故布疑陣，讓人覺得他的兵力源源不斷，但到一定程度以後，優勢也就漸漸失去了， 然後，整個架子都會垮掉……你有沒有發現，現在陳軍的攻擊態勢，要比剛剛入寇淮南之時散亂很多，散、亂就對了，皮景和那邊也估計看到了這個可能，所以乾脆選擇按兵不動，這個時候他也該到宿豫了……”

　王琳之前在地圖上推測過無數次整個戰事的走向，雖然戰局千變萬化，這樣的推測未必有用，但總的來說，大局還是可控的，一切都還按著王琳的劇本在走，這多多少少緩解了王琳內心的焦慮:

　“我先前上奏朝廷不著急和南兵決戰，要打持久戰的時候，那些公卿大臣還很惱火呢，除了祖珽、源彪和陛下，幾乎沒人支持我，現在……我終於快要證明自己了。”

　王衍今年來還是頭一次看見父親臉上抒發出真心的笑容。

　王琳捋著胡須，對著天上那一輪烏雲半掩的明月，忽然不笑了:

　“明日總攻，拿下陳軍大營……搶在他們援兵到來的前面佔住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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