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柔率成德狼騎成建制地進入武邑,被所有關注成德政局變化的人視作了李安國對於自己繼任者的最明白無誤的一次暗示。對於這些人來說,李澤私生子的身份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澤母系一族那極其敏感的身份。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李安國在試探他的屬下對於這一舉動的反應,也可以看作,李安國正在試圖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地讓他的屬下消化並接受這樣的一個事實。
要不然,就無法解釋為什麽派出了成德的象征部隊加入到李澤的陣營,卻又沒有讓李澤入鎮州,祭宗廟,入袓譜了。
而這樣的一件事情從另外一個方面也說明,李澤入主成德的障礙其實仍然很多,很大,要不然李安國壓根兒就用不著如此試探了。
對於一些人來說,他們樂見其成。
對於另外一些人來說,這裡頭當然可以大作文章,加以破壞,促使成德內亂。
一時之間,各個勢力倒是都開始了密謀算計,都在盤算著從這樣的一件事情中,怎樣才能獲取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利益。
而就在這般群魔亂舞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事件的主人公李澤,僅僅帶了兩名護衛,摻雜在王明義的隊伍之中,悄無聲息的進入到了鎮州。
秋天,正是圍獵的好季節。這個時候的動物們膘肥體壯,最為人們所喜。如果這一次不來鎮州的話,李澤在武邑也會組織人手搞一次圍獵,倒不是單純地為了口腹之欲,而是這個時代,大型的猛獸還是很多的,不定期清理一下,過多的猛獸在山內無法獲得足夠的食物,便會下山禍害老百姓了。現在武邑已經基本上塞滿了人,便是靠近大青山的那些以前沒有多少人居住的荒地,現在也是人滿為患,這一次他離開武邑,便將這個工作交給了楊開來負責。
李安國見他,當然不會在鎮州城內,李澤如果進了鎮州城,無論如何也是瞞不了人的,在現今這樣的局面之下,顯然會另起波瀾。
一來,李安民和尤勇兩支大軍,已經準備向定州,易州發起進攻,成德上下不想在這個時候對他們有什麽刺激。二來,李澤孤身入鎮州,指不定便會讓一些心中另有盤算的人撥撥小算盤,打打李澤小命的主意也不是不可以的。這可是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李安國用圍獵的名義走出鎮州城,四處轉一轉,疏散一下鬱結的心情,在哪裡都是說得過去的。
梁晗瞟了一眼忘著他笑嘻嘻的李澤,拱了拱手,便將目光投諸在了李澤身後的陳長平身上,特別是陳長平背著的那張大弓,他更是看了一眼又一眼,惹得陳長平對他怒目而視。就在陳長平要爆發的那一刻,他又將目光轉向了李泌,這個女子,可是讓他吃了大虧的罪魁禍首,那一枚青木刺帶給他的傷害,至今仍然讓他心有余悸。
現在你到了我的地盤上,你得給我小心一點!他的眼光之中充滿了挑釁之意,李泌卻是扁著嘴,斜著眼,輕蔑地瞅了他一眼,然後從懷裡摸出一枚青木刺,在手裡一上一下地拋著玩。
梁晗看到青木刺,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哆嗦,旋即黑了臉。
“梁將軍,勞你遠迎了!”李澤掐準時機開口,將梁晗一肚子邪火全給堵了回去。“節帥在哪裡?”
梁晗收回了目光,看著李澤,有些怪異地道:“小公子,我們稱呼節帥,你難道不應該稱呼一聲父親嗎?”
李澤嗬嗬一笑,“那也總得等我入了祖譜,祭了宗廟之後才能說起吧,現在可是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叫節帥,更兩下得宜。”
梁晗在心裡哼了一聲,心想這也就是你了,現在翅膀硬了,有資格叫板了,我就不信以前你沒叫過他父親大人。
“節帥在小溪那邊等著你呢!”心中雖然腹緋,但嘴裡終究是沒有說出來,雖然他這張嘴臭得很,但臨行之前,公孫長明特地叮囑過他,再者,他也實在有些怵李澤,李泌只是個小角色,報復一下不會有什麽後果,但李澤,可就真不是他能動得了的了。
“公孫先生身體一向可好?”兩人並轡而行,梁晗稍微落後了半個馬頭,從這一點上來看,這小子這一年來倒還真是長進了不少。
“吃得下,睡得著,有什麽不好的。”梁晗道:“倒是我不太好,統管了東門一千甲士,現在閔柔去了你哪裡,節帥又把親衛營也交給我兼管,可是累死我了。”
“你這匹野馬,是該上個籠頭好好地管一管,否則枉費了你一身的功夫。”李澤笑道。
梁晗瞪眼怒目視之。
李澤大笑。
一行人縱馬疾奔。
李安國正在小溪邊上,親自操刀處理著一支山雞。雖然很少親自動手做這樣的事情了,但手法卻仍然很嫻熟,在燒開的鼎鍋裡將山雞燙了一會兒,便蹲在小溪邊褪毛,一把鋒利的小刀劃開了肚腹,將內髒取出來扔在一邊,在溪水裡反覆清洗了幾遍,便拎著山雞站起身來回到了一頂巨大的遮陽蓬下。公孫長明正盤腿坐在其中,有滋有味兒地喝著茶。
隔著數十步的距離,李澤勒馬而停,翻身下馬,站在哪裡,凝視著那個正拎著山雞的男人,而那個男人也在這個時候轉頭看向了他。
兩個人都在努力地從腦子裡想象著對方以前的樣子。
李澤是當真記不起上一次見到李安國是什麽時候了,連對方是什麽模樣在腦子裡都如同一團漿糊一般。隻依稀記得那是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漢子,但眼前的這一位,卻是身材削瘦,還顯得有些佝僂,頭髮胡須斑白,他應當才五十出頭吧?
李澈之死,應當對他的打擊是相當大的。否則那樣的一個硬漢不致於垮得如此之快?五十,在李澤前世的那個世界,該當是正當壯年。雖然在這個時代之中,五十已經不算年輕了,但對於那些位高權重者,這個問題與後世相差並不會太大,他們掌握的資源足以讓他們比絕大多數的人要生活得好上太多。
他有些唏噓,但卻並不後悔與李澈的哪一場生死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爭鬥,容不得半點心軟。
他挺直了身子看著李安國。
李安國也在看著他,腦子裡同樣也在想著他映象中的李澤。那是一個瘦弱的,眼神閃爍如同一隻受驚小鹿的小男孩的模樣。
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個頭快要趕上自己,氣宇軒昂的年青人,更重要的是,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極其堅毅,沒有絲毫的懼怕神色,這種眼神兒,即便是在李澈眼中,他也從來沒有看到過。
兩人對視片刻,李安國衝著李澤招了招手。李澤大步向著他走了過去。
離著李安國兩步的距離,他停了下來,雙手抱拳,猶豫了一下,終於是躬下身去,叫道:“節帥!”
李安國眼中閃過了一絲驚訝,緊接著是一絲憤怒,接著卻又有些惘然,最後卻全都化為了釋然之色。
李澤有怨氣。
終究還是一個孩子。
哪怕他已經做下了如此大的事業,不僅僅是在北地,便是在整個大唐,這個孩子在這幾個月做的事情,已經讓所有人都側目而視。
但他終究還只有十五歲,或者該滿十六歲了吧?
李安國想了想,終是沒有想起李澤的具體生辰日子,這個現實讓他心裡最後的一絲不滿也終究煙消雲散。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而起,委實怪不得眼前這個少年吧!他有怨氣是好事, 說明他心中終究還是認自己這個父親的,要是漠然,那反而就不美了。
“會整治嗎?”他舉起了手中的山雞,又指了指面前的一堆火。
李澤不言聲的伸出手去,接過了山雞,在火堆邊盤腿坐了下來,熟練地用一支鐵釺子穿過了整個山雞,將其架在了火堆之上。梁晗從遮陽蓬下取出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將其一一羅列在了李澤的身邊。公孫長明施施然地從遮陽蓬下走了出來,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李澤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澤拿著小刷子開始往山雞身上刷佐料。
“李泌,再做一隻叫花雞。看公孫先生的涎水都快掉到地上了,一隻山雞哪裡夠吃?”李澤瞥了一眼公孫長明,回頭衝著李泌喊道。
李泌與陳長平走了過來,自去遮陽蓬下取了另一隻山雞,兩人便去小溪邊剝洗。
“小公子親自做的菜是一絕,燒烤更有獨到之秘,走的時候我雖然從他哪裡弄來了許多佐料,但自己做時,卻總是差了那麽一點點意思,今天總算又可以大快朵頤了。”公孫長明眉開眼笑。
“山野之人,沒事便只能琢磨這些小道,沒想到竟然讓公孫先生惦記上了,倒也是我的榮幸!”明知公孫長明是在沒話找話以緩解父子兩人之間的尷尬,李澤卻也不能不答話,嘴裡說著,手上卻並沒有閑著。不停地轉動著架子,不停地往上刷著佐料,一陣陣香氣開始飄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