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余騎兵踏進真定縣地界的時候,天色已經是擦黑時分了.李波縱馬快行了幾步,對李安民道:”爹,跑了大半天了,大家也都累了,該歇歇了.”
李安民回頭,看了看顯得有些疲憊的戰士,點了點頭.
“告訴大家,休息一個時辰,然後接著趕路.”
命令下達,千余騎士一聲歡呼,紛紛甩鞍下馬,離大道不遠便有一條小溪,士兵們牽著自己的戰馬,先去小溪邊洗唰自己的戰馬,一頓忙活之後,這才任由馬匹在一邊的草地裡自由自在地嚼食著,他們自己則紛紛席地而坐,從懷裡掏出乾糧,就著清水吃了起來.
李波一邊啃著乾糧,一邊有些憂慮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爹,我們這麽做,當真合適嗎?”
看著有些不甘的李波,李安民沉默了一會兒,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已經做出來了,那就必得做到底,半途而廢,是做事的大忌.”
李波低下頭,突然一拳重重的砸在地上.
“你心裡很不舒服?”李安民道.
“爹,我能舒服嗎?你不知道,我被王灃抓住的這一段日子裡,受了多少屈辱,特別是王明仁在真定城下死了之後,我真恨不得自己也這麽死掉,至少還有一個身後名.現在我算什麽?”李波恨恨地道:”這一次我們攻打定州,本來是我洗唰恥辱的最佳時機,可現在這樣一來,我是舊恥未去,又添新恨.”
李安民嘿嘿一笑,”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爹與他們達成了這個協議,你回得來嗎?”
李波臉色更黑了.
“可是我們故意將防線漏了一段,把耶律元的騎兵放了過去,讓尤勇現在進退兩難,隻怕會將尤勇得罪得死死的.”李波道.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李安民道:”你也知道,這一次我們是兵諫,知道什麽是兵諫嗎?搞得好那是諫,搞不好,就是一場血戰.雖然說王思禮已經答應與我們聯手了,但你伯父的親衛營縱然沒有了成德狼騎,那也是成德最為精銳的軍隊呢.如果不將尤勇牽製住,他如果不顧一切地回師打回來,那就要亂成一鍋粥了.”
“隻怕盧龍人還有那王灃更盼望是這樣吧?要是我們這一次的行動出了岔子,他們也可以故意放尤勇回來,讓我們自相殘殺.他們再在後頭撿便宜呢!”李波道.
李安民笑道:”放心吧,我們也不是傻瓜.如果沒有十成的把握,我們怎麽會貿然行事?你伯父他實在是已經病入膏肓了,真定城內,其實已是人心惶惶,蘇寧早已經派人潛去了城去,已經鼓動了他的姐姐站出來.”
“伯娘不是也病了得不行了嗎?”
“你伯娘更多的是腦子裡的問題.”李安民指了指腦子.笑道.”現在你伯父臥床不起,奄奄一息,你伯娘牽著李沅往大堂裡一站,自然便能鎮出場子.”
李波看著自己的父親,好半晌才道:”爹,我有些想不明白,我們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因為您想做這個節度使嗎?沅兒還小不是嗎?可是我們這樣自相殘殺,最終您能不能得趁所願還是一個問題呢,在我看來,盧龍人隻怕更想扶植蘇寧.”
李安民冷笑:”波兒,我想做這個節度使也並沒有錯啊.大哥沒了,憑什麽李澤那個小崽子就可以上位?我跟著大哥辛辛苦苦幾十年,憑什麽就不可以做?蘇寧那個人,張仲武看得上他?再說了,成德姓李,大哥一旦沒了,他的那些部屬,蘇寧能夠鎮住,能夠壓服?”
李波垂著頭不語.
“再者波兒,這也不僅僅是我想更進一步的問題,這還關系著我們成德的存亡啊!”李安民語重心長地道.
李波不解地看著父親:”爹,我只看到,一旦事有不順,我們成德倒真有覆亡危機.”
李安民伸手摸了摸李波的腦袋:”看起來你被抓去的這幾個月,還是想了不少東西,比起以前長進了不少,不過你想事情啊,還是沒有更進一步.”
“還請爹爹指點.”
“你與盧龍軍交過手,你說說,盧龍軍的戰鬥力如何?”
李波有些沉重地道:”我們與石毅的瀛州軍交過手,那的確是一支強軍,便連他們的府兵也異常強悍.”
“正是這樣啊!”李安民歎道:”高駢已經被張仲武連接擊敗,連代州也丟了,眼見著張仲武便要席卷北地了,而隨著李澈的死亡,你的大伯父是必然要跟盧龍人死嗑到底的.這只會把我們成德也拖進深淵裡去.就算是李澤上位,他也會這麽做.因為做為大哥的兒子,他的長兄死於盧龍人之手,他的父親也因此而一命嗚呼,你說,他於情於理是不是也要與盧龍人乾到底?”
“不是說澈哥兒是被李澤殺死的嗎?”李波訝然道.
“誰知道呢?可是明面之上,李澈死於盧龍人之手是不可辯駁的.李澤上位,即便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也會打起這個旗號與盧龍人打到底的,可這樣一來,成德就必然會被他拖死的.所以,成德必須要換一個主人才能更換最基本的政策,張仲武也當然明白這個道理,畢竟成德如果真跟他死嗑的話,他們即便能勝,也會破壞張仲武的整體布局,拖延他一統北地的速度.”
“這裡頭還有這麽多的講究嗎?”李波駭然道.
李安民笑道:”你以為呢?什麽事情,都遠遠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
“現在李澤眼看著就要拿下橫海了,到時候他豈能與我們乾休?”李波搖頭道:”到時候我們李氏一家,肯定還是會自相殘殺起來的.”
“等你爹當真上了位之後,再來考慮這件事情吧!不管怎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李來,我們與李澤還是有的談的.”李安民道:”他也不傻,橫海那個地方,現在窮得叮當響,李澤隻怕當務之急是穩定他在橫海的統治而不是與我們交手吧?”
“如果蘇寧到時候要打呢?”
“蘇寧要打,他便去打吧!只要他能打得過.”李安民冷笑.
“成德四州,這一下子便去了翼州,深州,這還是成德嗎?”李波黯然神傷.
“成德精髓,在鎮州與趙州,只要這兩地握在我們手裡,我們的實力便不會打折扣,深州遲早會歸我們的,至於翼州,且走且看吧,如果李澤願意與我們談,那便給他也無妨,不管怎麽說,那也是我的侄兒嘛!”
“但願李澤能體會到您的苦心.”李波道.
“只要是個聰明人,就一定不會拒絕到時候我的提議.”李安民大笑著站了起來,”跑了一天了,歇一會兒吧,等會兒還要趕路呢!”
李波點了點頭.
父子兩人閉眼正準備小憩一會兒,夜色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歌聲,兩人愕然睜眼,都是站了起來.
其實不僅僅是他兩人站了起來,剛剛還在休息的所有騎兵也都站了起來,看向歌聲傳來的方向.
聲音很蒼老,更是遠遠談不上美妙,不過唱得卻是成德的一首古老的歌謠,歌的故事,講得卻是兄弟兩人相幫相扶,共渡危難的故事.
此時此景,卻驟然聽到了這樣的歌聲,不管是李安民還是李波,當然都不會認為這是偶然.黑暗之中,傳來了得得的蹄聲.
火把一支一支的亮了起來,更有幾支仍向了歌聲傳來的方向.
火光的映照之下,一人一驢,悠然自得而來.驢子上的人,背對著李安民,居然還是倒騎著驢子.
李安民卻是已經認清了來人, 站起身來,郎聲道:”公孫先生幹什麽裝神弄鬼,學張果老倒騎驢嗎?也不怕跌下來摔個半死?”
公孫長明哈哈大笑著在驢子上轉過了身子,指著李安民道:”李二啊李二,我緊趕慢趕地跑到這裡來救你一命,你卻出口不遜,這太傷人心了.”
李安民心頭劇震,身後的李波更是臉色大變.
公孫長明跳下了驢子,走到了李安民的跟前,搖頭道:”李二啊李二,你跟著你大哥多少年了?但你壓根兒就不了解他啊!你當真以為你們的這些動作他一無所知?”
“你,你你你……”李安民手指著公孫長明,竟是語難成句了.
“李二,也就是因為你姓李,所以啊,臨到末了,你大哥終於還是心軟了.也正為你姓李,所以老公孫也願意跑這一趟.”公孫長明搖頭道:”蘇寧完蛋了,不僅僅是蘇寧要完蛋了,這一次那位自忖聰明的費仲,也要掉落到你大哥的圈套之中.怎麽樣?你還要去真定嗎?”
李安民連退數步,嘶聲道:”你恐嚇我?”
“你如不信,路就擺在這裡!”公孫長明指了指來時的路,”不過這一去,你就再也不能回頭了.李二,李家的祖廟裡,以後也不會再有你的位子了.”
李安民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剛剛他還在與李波大談什麽戰略高度,但轉眼之間,現實便給了他狠狠地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