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許子遠臨走時的話仍然如同滾滾春雷一般在薛平的耳邊翻來覆去的炸響。轟得他裡嫩外焦,轟得他神不守舍。
孔聖人的話,他薛平自然是爛熟於心的,可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句話在他的心中有了一些別的解釋。
君父君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自己,真的是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人嗎?
許子遠的話毫不客氣,甚至是從根子上將他徹頭徹尾批判了一頓。
你薛平為什麽死抱著一個信念?不是因為你當真是為民著想,為國著想,你只不過是想讓你薛家的門楣更光鮮一些。
你老子是靠造反起家的,你薛家再光鮮,春秋史書之上也會必然記著這一筆,延平郡王立下了再多的功勞,然而這一汙點卻也無法洗去。
所以你才如此的固執,如此的變態地去支持一個早已經名存實亡的皇室,去支持一個根本早就失去了民心民意的皇帝。
你不過是想把薛氏的門楣再裝點的光鮮一點,在那個汙點之上塗抹上一點光鮮的色彩。
但你置天下萬民於何地?
事情發展到了現在這個局面,如果李相不能順利上台,說不得,這天下又將變亂驟起。皇帝如果再掌權力,肯定就要清算李相的過往種種,奪回大權。有了向氏的支持,皇帝便有了底氣與李相在朝堂之上爭奪。
於是這天下,將再也沒有寧日。
李相的煌煌大計,必然會受困於朝堂之上的爭權奪利,為皇帝所掣肘,為其它朝臣所牽扯,大唐將再一次陷入無休止的內耗。
而為此受苦的,將是這全天下的所有百姓。
而被耽擱的,將是大唐重新布武天下,威震寰宇的登頂天下之路。
許子遠說到激烈處,將美侖美煥的酒瓶重重地擲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殷紅的葡萄酒在城牆之上光滑的青磚之上血珠子一般的四處滾動。
薛平儼如僵屍,端坐不動。
許子遠拂袖而去。
張嘉起身,抱拳拱手,長歎一聲之後亦是起身離去。
薛平便坐在城樓的最高處,看著張嘉帶著大群騎兵離開了河套城。他的駐所在中受降城,距離這裡甚遠,顯然,是為了他而特意趕到這裡來的。
夜幕降臨,薛平仍然呆坐高樓之上。
兩名守城士卒在城樓之上掛上了幾盞氣死風燈,又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生怕腳下重了,踩出一點點聲音來驚動了這位明顯有些異常的大人物。
今天許子遠許督大發脾氣在城樓之上摔碎了酒瓶,他們這些人在遠處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眼前這位,他們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何路高人,但神仙打架,他們這些小不點還是躲遠一些為好。
二更的梆子聲猛然驚醒了薛平,頭頂之上氣死風燈的燈光,照在了他面前的桌上,豐盛的美味佳肴此刻早已冷了,香味不再,這些東西自然也引不起薛平的什麽興趣,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地球儀之上。
緩緩地伸手,輕輕地轉動著這個地球儀,這是真的嗎?
自己以為的天下的中央,自己以為的廣袤無比的大唐帝國,就只有這麽一點點大嗎?
薛平打了一個哆嗦,猛然收回了目光。站起身來,走到了城樓的另一側,看向了城內。
星星點點的燈火點綴著偌大的城市。
很安靜!
偶爾能聽到狗的吠叫聲。
他有些踉蹌的下了城樓,眼中無神地邁動著雙腿向前行去。
一直候在下方的幾名親兵,包括司馬楷本想上前問候兩句,但一看薛平鐵青的臉色,卻又明智地收回了話頭,沉默地跟在了他的後面。
河套城此時早已經宵禁了,除了偶爾能遇到的巡邏的兵丁,捕快,壓根兒看不見一個人。但宵禁對於薛平來說,自然是不存在的。
那些巡城的兵丁捕快看到他們這一行人,不但沒有喝阻查問,反而避到了一邊,為他們讓開了道路。
顯然,他們事先受到了叮囑。
薛平如同一個喝多了酒的醉漢,在城裡漫無目的的遊蕩著。
狗的吠叫聲驟然激烈了起來,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板,顯然它靈敏的耳朵察覺到了街上有人在行走。內裡還摻雜著雞窩裡雞子咕咕的低沉的叫聲。
有嬰兒在啼哭,有婦人在安慰,有男人在大笑,更有讀書人在臨窗借著月光吟誦。
聽到了街邊的小店裡,廚夫正在咚咚地剁著肉餡;聽到了掌櫃的喝斥小二整理貨物要更小心些的責罵。
這裡頭,不僅僅有唐話,更有許多連薛平也聽不懂的蠻語方言。
這是什麽?
這便是盛世桃園啊!
薛平在城裡遊蕩著。在武邑的時候,這樣的場景並不能讓他新鮮,因為這一切太尋常了,尋常得讓他覺得理所當然。
這讓他忘記了過去的大唐是什麽樣子的。
然而在西域的這幾年裡,他終於再一次看到了什麽是窮困潦倒,什麽是衣不蔽體食不裹腹,什麽是上無片瓦遮身體,下無寸土立足跡。那個時候,他終於回想起了自己還小的時候所居住的地方,那個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那個讓他父親臨死也念念不忘的地方,潞州。
薛平認為他父親是一個好官,但即便是在他父親殫精竭慮的治理之下,潞州依然沒有多大的起色,吃不飽飯的人遍地都是,衣裳襤褸的乞丐隨處可見,每天不在街上收拾幾具浮屍,那簡直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這天下本來該是個什麽樣子的?
這天下本來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就像自己正在走著的河套城。
這裡的百姓來自五湖四海,有兵士,有罪犯,有戰俘,有番人,有野人,這裡本該是一個魚龍混雜,罪惡雲集的地方,但現在,他看到的,聽到的,卻是一片安樂,比自己記憶中的兒時的天堂,潞州還要好得太多。
許子遠說得不錯,這是李澤的功勞。
薛平慢慢地走著。
幾名薛氏家丁幾次想要上前,卻被司馬楷給攔住了,司馬楷知道,此時的薛平,一定處在他人生的最關鍵的時刻。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雞子打鳴了。
一雞鳴,千雞和。
整個城池似乎在一霎那間便活了轉來。
雄雞一唱天下白。
天邊驟然露出了一絲兒的魚肚白,城樓之上的鍾聲悠揚地敲響,從東城開始,一座座的城樓上的鍾聲依次被敲響。
街上緊閉著的門一扇接著一扇的打開,一個個睡眼惺忪的走了出來,提著夜壺,伸著懶腰,等候著收集米田共的馬車那清脆的鈴聲。
一扇記的板壁被拆了下來,掌櫃的和夥計忙忙碌碌地開始在臨街的地方支起板凳,搭上木板,將自家屋子裡堆得滿滿的貨物在外面擺得整整齊齊。一個個雄偉的漢子從家裡走了出來,嘴裡咬著一個炊餅,腰間掛著一個水葫蘆,肩上套著一圈繩子,扛著一根扁擔,準備出去覓活,在他們的身後,有著婦人殷殷的囑托。
小心身子啊!
回來別忘了給娃帶個糖葫蘆啊,娃都念了好幾天了。
扯上幾尺布,我給你重新做件褂子!
薛平向前走著,城門就在眼前,數名守城士兵正合力將沉重的大門拉開,早就候在外面的大群的鄉民一湧而入,挑著擔子的,背著背簍的,推著獨輪車的,牽著驢車牛車的,也有不少牽著馬兒的。
薛平就站在城門邊,看著這些人帶著自己的貨物如飛一般地奔向他們的目的地。
他們這是去集中的售賣點,這些他很熟悉,因為在武邑,就是這樣的,所有的這些來自四鄉八裡出售自產的貨物的鄉農,都有一個集中的地點。去得早一些,便能佔到一個更好的位置,能賣出更多的貨物。
河套城,沿用了武邑的所有的治理城市的策略。
城門口終於空曠了起來,他邁動了腳步,向著外面走去。司馬楷等人緊緊地跟上。
城外的道路筆直寬敞,兩邊的行道樹剛剛比人高了一些,一些特意植過來的大樹,被鋸掉了枝叉,如今新長出來的新枝新葉還顯得很單薄。
繼續向前走著,道路的兩邊,越來越多的農田佔據了他的視野,綠綠的莊稼在剛剛升起的朝陽之下,顯得是那麽的讓人豔羨,這將是秋日的收獲啊!
一眼望不到邊!
田裡已經有了不少的農人了。他們彎腰躬背,小心地穿行在田壟之間,將一根根的雜草拔起來,丟進身後的背簍裡。
薛平看到,這些人有著他見慣了的唐人,也有著膚色,衣著,發飾完全不一樣的番人,夷人,野人。但此刻,這些人,卻都在乾著同樣的活兒,彼此之間熱情地打著招呼,他聽著那些人用生硬的唐語在向一些老農請教著如何耕種,也能聽到一些唐人在虛心地向這些人請問著一些如何蓄養家畜的問題。
薛平終於覺得有些累了。他在路邊尋了一處地方坐了下來,耳邊傳來的卻是淙淙的流水聲,低頭看時,是道路兩邊修建的水渠,清澈的水正歡快地向著遠方流去。
“都護!”司馬楷走了過來,“您一夜沒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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