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丁儉,而丁儉倒也是從容不迫,端坐在李澤的對面,雙眼正視著李澤,竟然也在審視著這位武威的節帥,倒是不卑不亢,大家子弟的風范,官員的氣度,彰顯無疑。
“掌書記很是稱讚你。”李澤道,在學院,他稱章回為先生抑或是山長,但回到了武威節鎮府,他就稱章回為掌書記了,這是章回在節鎮裡正兒八經的官職。“以他的脾性,想要衷心稱讚一個人是很難得的,想來你的確有過人之處,我的意思,掌書記想來跟你說了,既然你今日來拜見我,想來日已經答應了我的征召,願意為翼州刺史了。”
“願意為節帥效力。”丁儉點頭道。
李澤一笑:“聽掌書記介紹說,你對武威節鎮的很多政策不以為然,為此還經常與同學辯論?既然並不認同我的政策,為何又願意為我效力呢?”
“本來不以為然,但多次辯論,卻屈居下風,在外霧裡觀花,終究不能明了節帥之政,只有深處內裡,才能發現弊端,才能找出問題。”丁儉答道。
李澤不由芫爾,好嘛,搞半天,這位是與楊開等人辯論輸掉了不服氣,想要深入虎穴打探虛實,找到武威政策的毛病和漏洞,然後一擊致命,扳回一城。
“很好,一個政體之裡,如果光是附和者與叫好者,倒是極易滿足於現狀甚至有了錯處仍不自知,有一個一門心思過來找毛病的人盯著,倒也能讓我打起十二萬份的精神,努力讓自己不出錯。不過丁儉,你坐的位置是翼州刺史,便是武邑,也在翼州治下,翼州麾下子民,如今已超過三十萬,你確認你能做好?”李澤反問道。
丁儉拱手道:“節帥之心胸,風范讓人心折,明知我是來找毛病的,還能如此坦然授於我此位,丁儉打心眼兒裡佩服萬分。節帥能成大事,當真不是運氣所致,光是這份氣度,便讓天下那些自命英雄的人羞煞了。至於說我能不能勝任這個位置嘛?想來節帥對我也是了解許多了,十五歲跟隨山長就學,二十歲時天下大亂返回故鄉,隨族長長輩一起平亂,從一縣司曹開始直至一州長史之位,如今三十有余,施政經驗是有的。”
李澤微微點頭。
“山長亦曾說過,武威自有制度,不管身居何職,都需在制度范圍之內做事,即然有法可依,有章可循,這一州刺史之位倒也簡單了。”丁儉從容答道。
“所以你還有更多的時間來找毛病是不是?”李澤開玩笑地道。
“正是!”丁儉正色答道。
李澤忍俊不禁,“如果找到了毛病,記得第一時間向我匯報。”
“當然會如此。山長跟我談過之後,我第一時間便尋了淳於先生,對於武威正在製行的一些有別於其它地方的制度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那就好。”李澤點頭道,“丁儉,你來武威亦有數月了,說說你對我武威的映象如何?”
“欣欣向榮,朝氣蓬勃。”
“既然如此,為何你對武威之策還頗有疑慮呢?”李澤奇怪地看著對方,丁儉說這話時,神色坦然,絲毫沒有奉承之意,事實上,像這樣的人,你想讓他奉承幾句拍幾句馬屁,恐怕很難,他這樣的人,一個個都是自視極高的。
丁儉沉吟了一會兒,竟然先反問了一句:“敢問節帥,您是隻想北地稱雄呢,還是想橫掃天下,再造乾坤?”
李澤一怔,他倒是沒有想到,眼前這位,居然會當面問自己這樣一個可算是大逆不道的問題,只差沒直接說李澤有沒有意願造反了。
“首先自然是要北地稱雄,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為何不能放眼天下,胸懷匡世濟民之心呢?”李澤微笑著道。
“隻想北地稱雄,那節帥所施之策,自然沒有什麽不妥的。北地連年戰亂,群雄之間,打來打去,一片混沌,舊有秩序,本來已經被摧毀得七七八八,節帥所施之策,反對者自然甚少,因為反對者自己早就不成氣候了。”丁儉道:“所以在翼州,滄州,深州這些地方,節帥之策,順利無比,但想來在鎮州,趙州這些地方,實施起來便很是有些困難。之所以還在艱難推進,一是因為這兩地本來就是李氏的根據地,上上下下都是靠著李氏,所以即便咬著腮幫子,也得應承節帥,同時他們也盼著失之桑榆,收之桃李。”
“倒也有這個說法。”李澤笑道。
“如此,節帥的確能將武威凝成一體,如臂使指,橫掃北地。”丁儉道,“但如果節帥胸懷天下的話,只怕便會困難重重了。”
“說說看!”李澤道。
“丁某出身荊襄,家有良田萬頃,論起來,只怕就是節帥新政之中要重點打擊的對象了。”丁儉笑道:“但節帥可知,南方廣大區域之內,正是像丁某之家這樣的氏族真正統治著地方嗎?不管是誰任哪裡的節帥,都是與這些大家族彼此勾連,甚至本來就是一氣同枝?”
李澤臉色漸漸沉重起來。
“南方雖然也遭過兵禍,但整體上說起來,情況要比北方好上許多,之所以如此,便是因為這些大家族之力。南方百姓仍然很窮苦,但日子卻還能過得下去,這就讓南方的政權基本上處於一個比較穩固的狀態。”丁儉接著道:“穩定,則是老百姓最能盼望的。節帥,如果有一天,您打了過去,您告訴百姓們說,跟著我乾吧,我能讓你們吃肉,能讓你們穿上綾羅綢緞,那裡的老百姓們看看自己碗裡的糙米飯,再看看身上穿著的麻布衣裳,您認為,他們會不會跟著您乾呢?”
李澤搖了搖頭。
“節帥如此清醒,倒是讓丁某很感意外。”丁儉道:“想來史家塢之戰,您也應當有所覺醒了。鄉族親情之間聯結成了一個緊密的利益團體,他們能爆發出來極大的能量。史家塢是破了,您的部下將那裡殺得血流成河,難道將來在南方,您也準備這麽幹嘛?”
宗族豪強,李澤最為痛恨的東西,而史家塢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代表。
“丁儉,我所施之策,並沒有對豪強趕盡殺絕,比方說土地,我允許他們分家,允許每家可以保留五千畝土地,還不足夠嗎?”李澤道:“你既然出身豪強之家,當也明白,豪強把持地方,皇權不下縣,長期以往,便成了百姓隻知宗族,不知朝廷,不識律法,大唐之衰落到如今地步,這難道不是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嗎?”
聽著李澤的反問,一直侃侃而談的丁儉也是沉默了片刻:“節帥所施之策便如同漢時推恩令,看似寬宏大量,但實則上是在刨世族豪強之有的根基,但凡豪強之有的有識之士,當然能一眼識破,必然會群起反對的。一個史家塢便讓節帥損失良多,一旦有了十個,百個,千個類似的史家塢呢?”
“那你的意思是要勸我與這些人妥協嗎?”李澤沉下臉來,“與他們勾連起來,先拿下這天下再說?換湯不換藥,就算這樣,那我與現在朝廷裡的天子又有什麽兩樣?”
“節帥,有時候妥協是必須的。”丁儉堅持道:“請恕我直言,這天下精英,多半還是出於這些節帥仇視之家,節帥如果不想為天下之敵,就必須要有妥協與交換。否則,丁某認為,即便節帥現在如日中天,但終究還是烈火烹油。”
“我已經給了這樣的一些人余地,如果他們還不滿足,那就只能用拳頭來說話了。”李澤呵呵一笑:“我不介意推倒重來,哪怕因此而面臨重重阻礙。”
丁儉歎了一口氣,閉嘴不再多言。
“古人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我卻認為,在我的陣營中,我需要反對者來警示我,丁儉,你去翼州上任吧,去親自看一看,再好好想一想,俠之大者,當為國為民,究竟是家族利益為重,還是國之利益為重?過上一年,我們再來好好地談一談。”李澤揮了揮手,結束了這一場不太愉快的談話。
丁儉站了起來, 拱手道:“既為節帥之臣,當忠盡帥所托之事,做好翼州刺史一職之余,我亦會不遺余力地尋找節帥新政的弊端。”
“你能找出來,我就能更好地將這些漏洞補上。”李澤點頭道:“這也正是我需要你這樣的人的理由所在。”
丁儉昂首而去,李澤卻是異常氣悶。這就是他與這個時代所格格不入之處,丁儉今日之言,其實是勸他與大地主,大豪紳,大家族聯合起來共謀大事,與李澤所謀,恰是背道而馳。但李澤卻也明白,丁儉所言,也是有其道理的。甚至可以說是一條相對寬敞的大道。
但自己,偏生選的卻是另一條荊棘從生的小路,需要自己去遇山開山,遇水搭架。
可是遍數這天下像丁儉這樣的人傑,卻基本上出身於李澤所要反對的這些人之中。大道艱難,觀丁儉便可見一斑。自己當然不可能將這樣的人一刀殺了了事,所以便只能慢慢地來爭取。
雖千萬人吾往矣!
李澤用力地揮了揮自己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