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武披頭散發,渾身濕漉漉地坐在拒馬河北岸河灘上的一塊岩石上,淚流滿面地看著河面之上那飄飄蕩蕩的人頭。
縱橫北地十余載,何曾有過這樣的羞辱?
不時有人馬艱難地從河水裡爬起來,一上岸,便全身脫力一般,躺在河灘之上一動不動,好半晌,才艱難地爬起來向堤上慢慢地挪步,因為河裡的人太多了,他們還需要給我面的人騰地方。
即便現在是枯水季節,即便拒馬河已經足夠溫柔,但對於精疲力竭,身穿甲胄的這些士兵來說,仍然是一道天塹,不少人在河中間便脫了力,再也揪不住馬尾馬,手一松,沉重的甲胄立時便帶著主人一起咕嘟咕哮沉到了河底,上岸來的有大群的空馬,他們的主人大體便是這種狀況了。
損兵折將,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現在的盧龍軍便是這種狀況了,即便是逃過了河的不少騎兵,現在手上也是赤手空拳,在河中之時,沉重的兵器也是阻礙他們逃出生天的障礙,不少人將兵器,旗幟說數拋棄了。
對岸傳來了震天的歡呼之聲,無數面武威軍旗出現在河堤之上,迎風飄揚,一隊隊的騎士縱馬河堤之上,揮舞著手裡的武器旗幟,縱身歡呼。
閔字旗,屠字旗,李字旗一一出現。
而他們的出現,竟然將河對面的那些原本躺在泥地之上連一根手指頭也不想動彈的盧龍兵們嚇得一骨碌爬了起來,有馬的翻身上馬打馬便走,沒馬的竟然撒腿就跑,河灘上頓時又亂成一團,直到在一些軍官們的奮力喝斥,拳腳馬鞭齊下之下,這才稍稍鎮住了局勢,隔著一條拒馬河呢,武威騎兵們不可能學他們一樣,泅水渡河來追殺他們。
而看到這一幕的張仲武,更加是羞憤莫名。掩面轉身,翻身上馬,疾馳而走。
相比起張仲武的慘淡,易縣卻是整個地陷入到了狂歡之中。白日裡,城內還是一片死寂,惶惶難安。
李澤帶走了所有的精銳的兵馬,城內,隻留下了一些輔兵以及臨時征召起來的鄉勇,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如果李澤敗北,則易縣必然不保。
盧龍人走到哪裡,搶到哪裡,殺到哪裡的風格,易縣人是很清楚的,盧龍兵一旦入城,易縣必然生靈塗炭。
在惶恐之中等到夜幕降臨,一騎飛馳而回,帶來的卻是武威軍擊潰盧龍兵的大好消息,頃刻之間,易縣便陷入到了狂歡的海洋之中。等到李澤率眾返回易縣的時候,城內城外,燈火通明,無數百姓走出了家讓,將本來就不寬的街道塞得滿滿當當,夾道歡迎得勝之師回返。
李澤高坐戰馬之上,左右護衛,除開幾名擎旗手之外,無一不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但此刻,這些傷痕,卻無異於是光榮的勳章。
“萬勝!”不知從哪裡開始,響起了一聲呼叫。緊接著,萬勝的呐喊之聲響徹了整個縣城。
李澤笑意吟吟,騎在馬上不停地向著百姓揮手致意,普通的民眾只知道這一場勝利,保住了他們的性命,也保住了他們辛苦一生所積累起來的資財,卻無法懂得這一場勝利所帶來的重大的政治意義。
自今日始,盧龍張仲武必然雄風不再,接下來,武威可就有守轉攻了。攻守易勢,不僅僅代表的是雙方在戰略之上對抗的易勢,在政治之上更有著巨大的意義。到了這個地方,所有北地的勢力都會明白,張仲武大勢已去。
那些原本觀望風色的甚至於支持張仲武的勢力,現在必須要重新考慮他們的立場了,此消彼長之下,張仲武只會愈來愈弱。
就像北地的那些豪門大族,除開那些與張仲武早就密不可分的家族之外,其它的,現在只怕都有些三心二意起來了。
不錯,李澤在轄區內所實行的政策,的確是對他們有著巨大的危害,如果有可能,他們當然願意與李澤對抗到底,但前提是,要能看到勝利的希望。但現在,這個希望已經越來越渺茫了。
投奔李澤,家族會被肢解,力量會被削弱,但好在,只要聽李澤的話,他並不要你的命。
好歹李澤還給每家每戶留下了最高五千畝地的限額,雖然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活得瀟灑自在,但好歹也還活著不是?
真要硬抗到底,說不得到了最後,便是雞飛蛋打,別說五千畝了,只怕連五畝也沒有,還要連帶著送上性命。
翼附強者,本來就是這些人的生存之道。
作那牆上草,風吹兩面倒固然說起來不好聽,但也可以解釋為忍辱負重,蜇伏以待良機啊。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萬勝的口號之聲,竟然就成了萬歲的呼喊之聲,先是只有零星的呼喊聲夾雜其間,但漸漸的,卻成了燎原之勢。
這一下,不但李澤皺起了眉頭,夾雜在得勝隊伍之中返回的神策軍數百殘軍,卻都是臉上變色。特別是程緒,更是有些惶恐難安。
李澤加速通過了街道,返回到了位於易縣縣衙的節帥行轅所在。直到進入大廳,外間萬歲的歡呼之聲,仍然此起彼伏,竟然還有無數百姓,聚集於行轅周邊不肯離去。
“王離,你去勸說百姓返家吧。大戰方畢,還有無數的善後事宜要完成,明天,你要組織人手幫助軍隊打掃戰場,清理屍體,整修道路,還有的忙呢!”李澤面色有些不豫地對易縣縣令王離道。
身為義興社的骨乾力量,對於百姓的這種呼喊之聲,王離本人並沒有多少抵觸之意,不過節帥看起來卻並不開心,似乎還有些惱怒,心中咯噔了一下之後,趕緊應聲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李澤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王離本人做事是沒有什麽毛病的,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這也是義興社早期骨乾力量的一個比較普通的特征,這些人大都出身下層,但像王離這樣能做到縣令的,大概在以前都是縣吏一類人物。手腕是有的,做事的方法也是有的,但對於政治的敏感度,可就不高了。
百姓喊萬歲,李澤不高興嗎?
恐怕不是的。
但現在,卻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候啊!
他的確剛剛擊敗了張仲武,取得了一場大勝,但對於整個北地來說,可不僅僅只有一個張仲武啊,高舉著朝廷正義大旗的李澤,可不想現在就被人說他有悖逆之心,與張仲武是一丘之貉呢!
這會給他的未來平添許多障礙。
現在就在武威境內,但有薛平,高象升,程緒等神策軍將領,而在河東,還有像韓琦,李存忠,韓銳等高駢舊部。高駢臨死之時還要作出一些安排來限制,摯肘自己,現在來這一出,豈不是坐實了高駢臨死之前的判斷嘛!
高駢那怕已經死了,對於他的影響力,李澤也不敢有絲毫的低估。
“淳於先生,戰前我對士兵們的承諾,必須要盡快地兌現。”李澤看著喜氣洋洋的淳於越,道:“獎賞的銀錢,登記造冊,馬上到位,而百畝土地,也要按著名冊分下去。”
“節帥,這一次參戰士兵多達萬余人,按照節帥承諾的賞格,光是土地便需要百萬畝,敢問節帥,從哪裡分配這些土地?”淳於越問道。
“德州,首先從德州開始。”李澤道:“德州是我下一個重點營造的城市,現在哪裡絕大部分地方還是一片荒蕪,我們要盡快使哪裡繁榮起來,而想要繁榮,自然就要有人。”
“明白了,我這便去製作文書,銀錢方面的文書發往度支司,土地方面的則直接發往德州,由德州刺史郭奉孝來負責此事。”淳於越點頭道。
李澤轉頭,看著下座上傷痕累累的程緒,臉上浮現起了溫和的微笑:“程將軍,這一次你部,為我主力足足牽製了五千盧龍騎兵,功莫大焉,你的功勞,我只能知會薛副便,同時上報朝廷,卻不能僭越稱諾你什麽。但你的士兵,我還是要獎賞的,賞格,與武威士兵相同,你意如何?神策軍士兵的家屬多在長安,洛陽一帶,賞銀我會讓長安的千牛衛府支付,他們會一家一家的送上門去。但土地,我就只能在武威轄區內替他們分配了,如果他們願意過來,他們這些土地自然就是他們的,如果他們不願意過來,那這些土地,他們也可以買賣。本來因戰功而獎賞的永業田因為不繳納賦稅,是不能買賣的,但我願意為他們破一次例。”
程緒臉上肌肉抖動了幾下, 站起來抱拳道:“多謝節帥賞賜,我替那些戰死的兒郎們多謝節帥了。他們,總算也是死有所得。”
李澤點了點頭,看向淳於越,淳於越則連連點頭。
程緒能說什麽?說不要嗎?他的三千兒郎,能回來的只有數百人,死去的那些人也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一百貫賞錢,哪怕就是在長安,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足夠那些人的家庭生存下去,如果經營得好,甚至能過上小康的日子。至於土地,在長安那樣的地方,普通百姓想要百畝土地,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明知道李澤如此做心思不純,但程緒就不敢說一個不字,否則這消息傳出去,只怕他這個將軍立馬便會成為眾矢之的,以後再也休想指揮動一個人了。
而更重要的是,如此的處理,傳到其它神策軍的耳朵裡,以後這支神策軍會不會就此徹底倒向李澤,誰也說不準。
畢竟高級將領,甚至於一部分中級將領們都還是有政治訴求的,但普通的士兵所求的是什麽?也不過是一碗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