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出事了,對吧?”
凌禦風仍是橫躺著,那對好不容易充盈起些許精神的眼睛,現又忽然間的黯淡了下來。
蘇道朝知道,像其他那些了解凌禦風的人一樣,他知凌禦風此刻最最在乎的都是些什麽。所以當得他聽那個消息時,他也不知該怎樣去對別人說,更別說是凌禦風了。
他已聽到了許多人的歉疚和痛苦,他也有著相同的痛苦。
原以為有冰羽宮的小公主在,則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太過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所以當得凌禦風鎮重其事的拜托他事時,他也沒有將其太放在心上,哪怕他也派出了相應的人手,但和跟在身邊的那些,那實在是比不上。
但是誰又能去想到呢?她可以不用那麽去做的,有柳婉清在,她就完全不用那麽做。可她還是做了。那刻的她在想什麽?是覺自己真的沒用嗎?是覺跟在凌禦風身邊,不僅不能成為助力,還會成為別人要挾他的軟肋嗎?
她有沒有後悔?有沒有在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那刻害怕?相逢不過十數日,何以她就舍得離開那個唯一能重新喚起她記憶的男孩?
她應知道的,知道對他凌禦風來說,她都意味著什麽。可,是否也正因知道,所以她才這麽做?
不知道,那時的蘇道朝並不在身邊,而那緊跟她身邊的,現又不在這。所以沒能解答,也是沒人願去提這些。
蘇道朝以為自己瞞過了,凌禦風卻是已經知道了。
縱如此,蘇道朝在一愣後,還是微笑著轉身。
“有冰羽宮的小姐在,她又能出什麽事?”
“不用瞞我。”許是雙眼睜了太久的緣故,因酸澀,眼淚也就順著眼角地流了下來。“雖未醒,但這胸膛裡的痛,卻也始終都沒消失過。老頭,當今天下能讓我去真正心痛的,已經沒有幾人了。”
“快別瞎想這麽多,到得你再回杭州,便也就能見了。”
“老頭,你覺凌禦風,是個懦弱到連生死都接受不了的人嗎?”
“這非勇敢和懦弱……”
蘇道朝尚未說完,凌禦風又道:“老頭,我以前有和你說過她的事情嗎?”
“這還真沒有,所以當你讓我尋人去護她的安全時,我也很好奇,江湖可是從來就沒傳過這些與你有關的東西。”
“只剩我一人知道的事,又有誰能傳?”眼淚仍在流,都已快將頭下所枕的狐皮濡濕了。
“以前卻也從未發現說,凌禦風竟也是那水做的。”蘇道朝坐在車轅上,並未回頭去看此時凌禦風的模樣。可他知道,知道一個人若痛到極致時,很多東西都是無法控制的。
“古丫頭此前就對我們說,人長眼睛,不只是為看東西,還能用來流眼淚。她說除酒外,眼淚也是能去消減痛苦的。”
“沒想到那小丫頭雖是人小,說起話來,卻也很有些道理。”
“可我更喜歡用它來看些東西,那些我喜歡的東西。老頭,真的再看不見一個人,又是怎樣的?”
“怎樣的?”蘇道朝語聲沉悶。“忘了,或是只有再經歷一次,方才能去永遠的記得。”
“真的能忘嗎?”
“世間所有東西,都會漸隨時間而變小,變小變小,然後也就消失了。”
“這又需要多久呢?”
“一年?兩年?”
“真的好久啊。”
“可是你們認識的時間,卻是要比這更久。”
“所以好不公平啊……”
“算了算了,”蘇道朝連連揮手打斷。“你還是給我說說她的事情吧,也好滿足滿足我這老人家的好奇。”
“她嗎?”凌禦風死死去盯著車頂燃著的油燈,一眨不眨的。“以前,我都是叫她老樹杈的……”
蘇道朝從未這麽認真過的去聽別人講故事,也從未花過這麽多的時間去聽一個故事,一個家長裡短,且有些幼稚的故事。可他聽完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凌禦風說了多久,他也就聽了多久。整整一天,從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凌禦風就未停下過對自己曾經的講述。而在這一天的講述時間裡,蘇道朝也不曾打斷,甚還和他一樣不吃不喝地過了一整天。
“老頭,你說她為什麽就非要這麽傻呢?名譽如何,江湖如何,天下蒼生又如何,我只要她在。她在,凌禦風也就一直都是凌禦風,凌禦風也會一直都做凌禦風,她想象中的那個凌禦風。可她不在後,我又做給誰看呢?白衣穿給誰看,大梁公子又該守護誰?沒了,真的沒了。我一直這麽努力的原因,都是想在某天遇見她時能讓她一眼認出我來,並且翹著大拇指地說,小瘋子可真不錯。你說她都答應我了,為何又要一次又一次的反悔呢?你說我都答應老頭了,又為什麽會一次再一次的做不到呢?大梁公子,這可真是大梁公子啊。”
淚已流乾,嘴唇也因乾澀而開裂,可他終是說完了。所以蘇道朝開口。
“所以你要怎麽做?”
“你覺我該怎麽做?”
蘇道朝並未立時回答,而是轉口道:“這幾天裡雖是行得慢,但我們卻也都已出了廣寧衛。”
“出了廣寧衛了嗎?”
“再有兩天時間,應也就能看到人影了。”
“所以你覺我該怎麽做?”
“你想看的東西,到時也都能看著。”
“這麽看來,除了他們,你也應是付出不少吧。”
“能一路避開他們,實也不是那麽一件很容易的事。”
“那跟在你身後的,又都是些什麽人?”
“你能想到的那些,都跟在身後。”
“那,”凌禦風從挪動身子,很是費力的從車上坐了起來。“不躲了行嗎?”
“籲!”蘇道朝扯動馬僵,緩行的馬車也是穩穩地停了下來。“你想做什麽?”
“該做的那些,也是時候該做了。”意念一動,體內澎湃的勁力也是瞬間湧動了起來,毫無阻塞之感。
“你能做?”
“有酒有肉,哪又有什麽是不能做的?”凌禦風站起,身子雖也些晃動,但他終是站立了起來。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那身白衣,凌禦風忽就覺其非常的刺眼。
“還有別的衣服嗎?”他問。
“你想要怎樣的衣服?”
“黑色!”
凌禦風不僅是換了黑衣,便是臉上的那道疤痕,也因多日的折磨而變清晰起來。有此一換,好像真就什麽都變了,凌禦風變了,曾經的大梁公子變了,他不再白衣飄飄,再配上臉上的猙獰,一瞬間,他好像也就成了行走在那山林中的凶惡的賊。可他在笑,他仍在笑。
看著那個坐在樹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黑衣男子,曾有那麽一瞬的時間,蘇道朝也是覺得自己看錯了。那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凌禦風,可他卻也是那真真正正的凌禦風。他會變怎樣,他已變成了什麽模樣?蘇道朝拿不準。這本就是他看不太透的一人,而到此時,他就越發是看不透了。
雖如此,他也一如往常般的相信著,相信不管變成什麽樣,他也都是江湖的大梁公子,不管以前或以後。
酒足飯飽,凌禦風也是一躍而上了車頂。
“老頭,我想在這看看風景,趕車的事,可就交給你了啊。”
蘇道朝撇嘴,好像一直以來都不是他在趕車般。
“您老可得坐好了,千萬不要再給摔下來。”
一聲語罷,蘇道朝也是高舉馬鞭,“啪”的一聲就抽在了馬臀之上。
“嘶!”
萬中無一的駿馬長嘶一聲,四蹄躍起,拉著馬車就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
既然不再躲,既然不用躲,那他蘇道朝又有什麽可再顧慮的呢?凌禦風醒了,那他也就可以專心去做一個趕車老頭了。ァ新ヤ~⑧~1~中文網ωωω.χ~⒏~1zщ.còм
耳旁風響如鳴,道邊樹木也在眼前極速倒退著。在這樣的極速前進下,僅過兩刻的時間,馬車也就越出林間小道地跑上了寬闊的官道。
“好小子,你可得好好注意啊,若我所猜沒錯,最多隻一天,他們也就是會追上我們的。”
“追上就追上,到時你若是怕了,就早些走,可別到時就又成了我的拖累。”不管馬車跑多快,凌禦風也是橫躺車頂的一動不動,毫無跌下的勢頭。
“你這可就有些太瞧不起人了啊,好歹我也是能讓黎東郡有所忌憚的人物。”
“那到時,可就又得麻煩您老人家了啊。”新81中文網更新最快 電腦端:https://
“別別別,”蘇道朝連連搖頭道,“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還是交給你們這些年輕力強的小夥子更好,再者,我都已經給你趕車了,你還想怎樣?”
“我好像還差樣東西。”
凌禦風說完,蘇道朝就知他差了什麽。伸手往車底下一探,再收而回,手中已是多了把雕刻精致的長劍。
“大梁公子我可找不著,但這把,卻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隨著話音,長劍也是高高拋起,也不管他凌禦風到底有沒有聽到能不能接到。
凌禦風接到了,當得蘇道朝將長劍拋出後,凌禦風就已整個平躺朝車外滑去。長劍升空未落,因它已是落在了凌禦風手中。
“鏘!”
寒光一閃,如那劍鞘般同樣精致的三尺長劍便是顯露在那長空之中。
馬車繼續向前,凌禦風身子也在往下落。眼看將要觸到地面時,手中長劍忽是向下一點。
“噗!”
長劍入土而彎,凌禦風身體也是停在了半空之中。身子再旋,長劍離土劃空的瞬間,凌禦風也再凌空而起。
體內勁力湧動,長劍也是發出了聲聲劍鳴。再劃而出,劍罡便是撞上了路邊石塊。
“轟!”
毫不留情的一擊,重約千斤的石塊也在轟然聲中碎裂開來。
在此之前,凌禦風從未真正去接觸過自己體內的勁力。他知那不是他的東西,但也不知為何,此時用來,卻是好像曾經那些在他體內積蓄了二十年的勁力般,實是非常的得心應手。不僅如此,他還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勁力,都要比此前擁有的那些更多也更強。
聽著身後的動靜,蘇道朝也是轉過頭來,扯足了嗓子地喊:“小子,你可別太折騰我那把劍了,我可沒說要送你,若是給我弄壞了,小心我讓你拿大梁公子賠。”
足下使力,凌禦風也是一躍而出。不過兩三個縱躍,他就追上了蘇道朝馬車。
“你若真想要,到時送你又何妨?”
蘇道朝本欲側身給凌禦風讓座,可是一見凌禦風沒有上車的勢頭,他就又給停了下來。
“你舍得?”
“讓你保管保管,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已經沒有了白衣,此時若再沒有了大梁公子,你還怎麽去做大梁公子?”
“人不在的話,那就去做另外一個大梁公子吧。”
“那你說說,那個大梁公子又是怎樣的呢?”
“用不了多久,你也就能看到了,最多再過一天的時間。”
蘇道朝先是沉默,後又變了個話題。
“你覺我這劍怎樣?”
凌禦風再去細看手中的長劍,只見劍身之上布著密密麻麻的複雜劍紋,而那劍鋒,單只是看,也能感覺到它冒出的寒意。雙眼再轉,視線便是落在了劍格之下的劍身之上,因其上邊刻著兩個凌禦風他恰巧認識的古篆文——純鈞。
看罷長劍,凌禦風瞬也將其插回了劍鞘之中。
“老頭,你可真夠下本的啊,純鈞劍也拿出來了。”
“這不是怕配不上你大梁公子的身份嘛。”
“你說要是我將這傳世十大名劍中的純鈞給它弄折了,又會怎麽樣?”
“你的大梁公子雖是不在十大名劍之列,但它名聲自古傳下來,也是絲毫不弱十大名劍的,而今江湖更如是。所以你若真的折了它,那也沒辦法,只能是說它不如大梁公子能配你。”
“我決定了,”凌禦風將劍握在手裡。“這劍在我手中,遠遠要比在你手中當擺設的好,所以你就別想將其再要回去了。”
“肉包子打狗?”
“當然,你還想從狗嘴裡搶食不成?”
“我還真是,”蘇道朝拍著坐下的車轅。“從未見過你這等厚顏無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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