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坐鎮天下的還是神宗皇帝。一場驚天爆炸後,那懷抱長劍的七歲孩童也隻身出了北京城。
那時冬寒,他蜷縮在開封街頭,雙眼圓睜著直盯對面的燒餅鋪子。
衣衫破舊,一張小臉已黑得不成樣子,可那雙眼睛卻始終保持著孩童該有的那份靈光。
兩天沒吃東西了,自打到了開封,他已兩天沒吃過一點正經東西了。長劍還被他緊緊抱在懷裡,不過在外人看來,那也不過是根染有泥土的黑色布條。
故事中的相遇。
小女孩心懷善意,眨著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伸手遞過一個剛出爐的燒餅。在她身後,是個腰彎至底的褐衣老者。
“快吃吧,還是熱的。”
男孩看著她,直看了好久好久才放下懷中長劍。不,其實他並沒有看了多久,只是他覺得自己看了好久,好久好久。
“謝謝!”
雙手前伸,他接過那個熱乎乎的燒餅。可在他的長劍墜地之後,那始終不曾看他一眼的老者也向他投來目光,不,是朝地上的那根黑布長條投來目光。
“你這柄劍,可否借我我看看?”
老者伸手,男孩卻一把抓過布條,和那散著熱氣的燒餅一塊抱在懷裡。
“我就看看,不要你的。”
男孩警惕地看他,女孩也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爺爺,你幹嘛呢?”
“沒事,我就隨便問問,你若不願意,那就算了。”
男孩看看女孩,再看看手中燒餅,忽地猛一點頭,將懷中布條遞了過去。但在老者拆封瞬間,他人也站了起來,做防備狀。
老者並未將整個布條拆開,僅看了眼那古樸劍柄,便又將它遞還男孩。
“都這樣了,為何還要留著它?”
相比劍從哪來,老者更關心他的問題。
“劍在人在,不都是這樣的嗎?”男孩看著老者。
“那你,願跟我走嗎?”
女孩驚奇地轉頭,這一年來,他們看到的落難者又何止千萬。
“我為什麽要跟你走?”再次懷抱布條,警惕之色又起。
“我可以教你用劍。”
“我會,不用你教。”
“家裡人沒提醒過你嗎,大梁公子這樣的名劍,應該盡可能的不露面。”
“你認識它?”男孩眼中的警惕竟減了幾分。
“聽人說過,沒見過,但我認得,光憑劍柄就認得。”
“那我跟你走。”
開封街上,一老兩少三個身影漸行漸遠。老者腰彎及地,少者腰杆挺直。
“我們這是要去哪?”
“去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
“可是你做了什麽壞事?”
“小孩子太聰明,不好。”
“爺爺,你真做了壞事?”
“你看我像做壞事的人嗎?”
“不像。”小女孩搖頭。“那你真要教他用劍?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老者搖頭,卻也將目光投向小男孩。
“我叫凌禦風,列子憑虛禦風的禦風。”
“林禦風?正好,我也姓林,林葉落,林中的葉子落了。”
林中的葉子落了。
那年離開,正是葉落時節。她站村口,榕樹旁。
他不想走,可他不得不走,那已經半死不活的老頭整日念叨著他那點破事。老頭睡不著,他們也別想睡著。
相處九年的時間裡,他整日練劍,
早起練劍,晚睡練劍,打雷練劍,落雪也練劍。他病了,只有小姑娘心疼的給他偷偷做些好吃的。可他高燒未退,老頭又揮動手中長條,逼他練劍不斷。 那九年時間裡,除了那柄和他相依為命的劍,他就只有那叫林葉落的小姑娘。
小姑娘長大了,能給他縫件像樣的衣服了,可他,卻在老頭的逼迫下離開了。
離開前一年的時間裡,老頭收走了他手中長劍。
離開前一天夜裡,老頭重整精神,重將那換了劍柄的長劍遞還給他,他也知道了那老頭的故事。
相處九年,老頭第一次說出他的名字。在那之前的所有時間裡,大家都習慣叫他駝老頭。
那天,他知老頭叫沈天南,曾也是名揚天下的大俠。
那天,他知老頭有張羊皮卷,而他所習的所有無名劍術功法,均出羊皮卷。
那天,老頭終於將他之前念叨的所有事都串在了一起。
嶽麓山事發當日,他人本就不在長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手中有羊皮卷一事是怎麽傳出去的。可他劍術未成,便已成了江湖公敵,人人皆欲殺之而後快。
也就從那時起,他換了自己的翩翩模樣,腰彎著,久而久之就成了現在這模樣。
他原以為自己能將那事忘記,老都老了,他想將那事忘記,所以才在回程途中撿了兩個小孩。
他不讓女孩練劍,因為他覺得女孩就該有女孩的樣子。可當真正看到男孩的練劍天賦與聰慧,他那顆剛安分下來的心又活絡起來。
他讓男孩練劍,沒日沒夜的練劍。
最初那幾年還好些,可某天,他發現自己竟能在不知覺間睡著時,就開啟了男孩的魔鬼練劍之旅。他想讓男孩盡快地成長起來,成長起來,他就有可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等到昭雪那天。
他終是沒能等到,凌禦風再回小村時,得到的卻是家毀人亡。那避世不出的小村,也盡碎馬蹄下。
自那天后,已經長大的男孩不再掩飾手中長劍的鋒芒。他執劍入林,做了件足以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大事。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也是他第一次感受血的溫度。
闖過百人人牆後,他割下了那人頭顱。傷重未倒,他也不曾尋醫求藥。
他覺得自己可以死,倒在路旁時,他已相信自己再不能起來。
十三年前,一聲驚天巨響,父親將他抱出家門,懷抱那柄一直被父親珍若明珠的大梁公子。
他想轉身回援,他知道父親為何要在離開家門後重又回去。
他也想回,因那最疼他的母親還臥病在床。可他再不回去,滔天聲響,那間留有他七年回憶的小屋,也癱倒在地。
他看到了父親最後的模樣,他在笑, 哪怕屋裡最大的那根橫梁剛砸在肩上。他也看到了母親最後的模樣,和父親不同,她在哭,眼含愧疚。
十三年前,他沒能力陪父親一塊衝進屋子,但他一直記著父親匆忙離開時說的那句話,“和這傳承千年的劍一起,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活了下來,從北京到開封,他沒讓這活了千年的長劍離開自己半步,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精神食糧,它在,他就在。
十三年過去,除了已經不怎麽想起的父母,他生命裡又多了個必須保護的人。
那九年時間,他之所以能沒日沒夜的練劍,多半是出於想保護那個必須保護的人。
可他劍術小成,那必須保護的人也不見了蹤影。
所以他想一死了之,接連弄丟自己重要的兩樣東西,他確實找不到再賴臉活下去的理由。可他沒死,不僅沒死,一覺醒來,身上不僅多了裹傷的布條,還有兩錠銀子和一瓶不知叫什麽的特效丹藥。
他又活下來了,看著那一直不曾舍棄的長劍,他重又活了過來。路遇一夥被劫之商旅後,他漸成了那讓李平驚愕連連的凌禦風。而那被沈天南替換的古樸劍柄,也被他重新裝回大梁公子。
大梁公子劍成,大梁公子也聲現江湖。
所以他怎能不來,重聞那些一直壓在心底卻從不曾忘卻的種種,他怎能不來?即使知道那人不可能重現,他也不能不來。
七年了,能從別人那裡知道她更多的東西,能讓那些人再不打擾她的安寧,便是用命相換,他又有何懼哉。
此刻的他,正是以命相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