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王宜年出頭,跟流星馬的溝通很順利,得到了前線最新的軍情通報。回到腳店,店家將菓子宥酒都擺好了,又端上來一大盤車魚膾——到了黃河邊,這開冰大鯉的價格就落到了汴梁城的十分之一,只是沒有那麽多綠菜碼子。
崔勇將小二趕出了閣子,自提著溫酒注子給三人倒酒,他估計,接下來酒桌上的談話,不適合被外人聽到。
“遼軍主帥劉昭在保州城外,算上輔軍卻隻帶了萬把人,東邊的幾路佔了八九成兵力,這是為何?”崔白先問王宜年。
王宜年拿手指在酒盞中蘸起酒水,在黑漆桌面上隨手畫了幅簡單的地圖:“保州這一路,貼著太行山,在平原上從西往東的各條河渠的上遊,進退自如。而東線四路,渡白溝入境後,前面就是易水。如今遼軍沒有渡過易水,隻陳兵於白溝與易水間這片狹窄平原上,必須分兵圍住廣信軍、安肅軍、歸信軍三個重城,還要一支隔水對峙保定軍。兵力必須充足。”
“照這麽說,如果沒有好古兄的撤兵命令,過了二十一日,劉昭也只能退兵?”
“那就看我方應對了。”王宜年又在桌上畫了幾筆,“我東線援軍集結後,渡易水北上,兩軍面臨野戰決戰的局勢。”
崔白又道:“易水之北三城,都是深溝高壘的軍鎮,一時間難下。如果我大軍按兵不動,隻於易水之南保持威懾,以觀遼軍軍勢。待遼軍頓兵堅城之下時日已長,兵鋒已老,擇其弱處擊之,豈不立於不敗?”
王宜年搖搖頭:“頭兒,現在已是正月下旬,最多二月底,易水開河,約有一旬間,河面都是薄冰或者漂凌,無法渡河。如果我軍現在不渡河,遼軍徐徐攻城一月之後,再利用我援軍無法渡河這一旬時間,驟然發力猛攻,易水之北,恐不再為大宋所有。”
崔白點點頭,這個時空北境的地勢兵要,他是所知無幾。正如王定年所說,如果二月下旬有一段時間易水不能渡,遼軍背靠自己的腹地,調兵運糧都不受影響,而宋軍援軍上不去,恐怕破城真是大概率事件。一旦易水以北三城與各軍寨被遼收入囊中,戰爭的走向很難預料。所以唯一的選擇,只能是立即調集重兵,渡易水決戰。
“那劉昭為什麽選擇坐鎮保州這一路?”崔白又問道,既然真正的目標在東線,主帥何必選擇保州?
“劉昭是知兵之將啊!”王宜年表情嚴肅,“保州這一線,西靠太行,東有唐河,中間的平原,是個南北狹長的地勢。而據流星馬的軍報,劉昭帶的都是騎兵精銳。我軍要解東線之圍,必須集中重兵。若調偏師援保州,恐被他一口吞掉。放著不管,他可以長驅直下,甚至兜擊我東線大軍之後。西線需要大將能臨機而定攻守,正合主將坐鎮。”
崔白端起面前的酒盞,敬了王宜年一杯。“宜年果然是知兵,聽你這麽一說,情勢清清楚楚。好古兄這一棒子,還真掄在大宋腰眼上啊。”
王宜年又舉起杯來:“還是頭兒你厲害。昨晚如果好古兄被刺,如今這局就真不知道如何收場。”
崔白笑了,“咱們兄弟就不用表揚與自我表揚了。能不能收場,還要看劉昭是不是真聽好古兄的。”
說罷,崔白也懶得動那盤魚膾,讓崔勇趕緊喚店家端了熱湯飯上來,吃了過河再歇息。剛剛問過店家,黃河上冰情還穩定,白天少說也有三五十商隊來往兩岸,帶貨的重車也沒出意外。
……
轉了幾個彎,
到了一座大帳前。四人下了馬,領路的軍校先上去跟帳外守衛的親軍交涉。 楊末大大方方地抬眼打量,這個圓形的大帳足有三十步直徑,氈子都染成了深藍色,與其他氈帳保持著羊毛自然的白色不同,恐怕得消耗不少的靛藍。靛藍可以產自五種不同的植物。過去多用“蓼藍”,而本朝多種植“菘藍”,淘漉出汁,加石灰水後發酵沉澱,乾製後可長期保存與運輸,染色經久不褪。已成為每年輸遼的重要商品,並不便宜。
守衛的親軍兵士皆著劄甲,披膊頓項抱肚護臂齊整,身材都在五尺六七寸以上,看上去都是精銳。在楊末打量這些軍士同時,他們也好奇地打量楊末。看楊末的鎖甲樣式,還有被綁在一起的雙手,也猜出來是宋兵。
不多時,帳中出來一個沒著甲的魁梧漢子,看了楊末一眼,又問道:“哪個是驍武軍斥候普道恆?”
普三兒趕緊上前,單膝跪地一拱手:“屬下正是普道恆。”
那漢子抬著下巴, 也不看普三兒,隻說道:“著你帶俘虜進帳,大帥要問話!”
普三兒又將額頭在地上一碰,“遵大帥令!”
站起來牽楊末兩腕間的皮索,走到帳門口,兩個親軍上來,又細細地搜過身,連楊末手上皮索的結也檢查過,才放二人入內。
從暗處一進大帳,幾十條牛油大燭的光輝讓楊末不由得眯了眯眼,又覺得眼被油煙熏得生疼,一時竟看不清。
猛然間又膝彎被人從後面踹了一腳,一下子就跪在地上,耳邊聽得一聲大喝:“好不曉事的南蠻!見了大帥還不跪下請安!”
楊末掙扎著站起來,先舉著雙手拿手腕抹了抹眼角被熏出來的淚,才看見十步開外,一個中年瘦小男子坐在一張胡床上,朱色袍服,披著一件翻毛銀狐大氅,卻沒戴冠,只有塊頭巾包著發髻。
楊末對著那中年人叉了叉手,道:“大宋樞密院屬官,迪功郎楊末。”
話剛落,後面一人暴喝道:“誰讓你站起來?跪下!”
又是一腳踹來。楊末這次有準備,身後動靜一起,就側了側身,那腳踹在了左腿外側,踹得楊末身子晃了晃,卻沒跪下。
“我是宋人,見天子不過一揖而已!”楊末又站直了,抗聲道。
“罷了。”上位坐在胡床上那位淡淡地開聲,又擺擺手。身材雖瘦小,聲音卻出奇地大,中氣也足。
“楊末?捉馬口寨第三都副都頭?”
楊末愣了愣,被捕後,他只是報了名字與守夜人職務,並未說過自己在軍中任何職。普三兒也沒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