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七現在也很著急。
臘月初九那天,弟弟宋小九跟新宋門內小魚市的魚牙子齙牙孫當街動了手。齙牙孫是當時社首“癩頭黿”袁老三的小舅子,入冬以來,除了兩成的規例,又要魚販們多交一成碳火費。新宋門魚市規模不大,常年作生意的就三十來個魚販,其中就有宋小九。
宋七現做著東水門魚市的魚牙子,提攜著宋小九也入行兩年了,家裡日子算很好的。齙牙孫多收這一成,雖然不合規矩,扛一扛開了春,鮮魚生意好了,也就過去了。偏偏宋小九看不過眼,同在新宋門作生意的魚販裡,有幾個家裡吃飯的嘴多,冬至日大節氣,連小孩子的新衣服都沒錢添置。
有哥哥“白泥鰍”宋七罩著,宋小九打小就是街面上的仗義人物。自從在新宋門魚市也做上這一行,平日裡生意上沒少幫襯幾家困難戶。早晨裡鮮魚價高,有客人來也先推給別人,經常是賣到午後,自己的魚倒是剩了一半,隻好打個對折,甚至於翻了白肚皮,隻當貓食賣。
那天剛過了午,齙牙孫多喝了兩杯黃湯,帶著青龍社跟他混的十幾個人,到了新宋門外小魚市收規例。魚販楊大心裡不痛快,嘴裡嘟囔了幾句,就被齙牙孫帶來的人踢翻了水桶。宋小九當時就紅了眼,衝上照著齙牙孫鼻子上一拳,頓時就開了染坊。
齙牙孫帶的人沒想到宋小九這麽莽,等反應過來,圍住宋小九和楊大都拔了刀。早就在一旁看了多時的王玥小官人一聲不吭地抽出“裁雲”站到了宋小九身前,余下的事情就歸了“四叔”和“七叔”,沒幾息時間,齙牙孫和手下橫七豎八就躺了一地。到了第二天,王小官人跟袁老三在潘樓見了一面,就成了青龍社的新社首。
這一個多月以來,青龍社改了很多規矩,下面上萬的弟兄,收入都多了不少,對新社首小王官人的擁護,那是沒得說。這些多出來的收入哪裡來的,宋七心裡明鏡一樣,雖然新規矩損了自己作為魚牙子的利益,但跟社首讓出來的利益比,那就不算事兒。宋七也不知道,小王官人這樣虧下去還能堅持多久,但隨後就有守夜人軍使小崔官人的事兒出來。
對於汴梁城混街面的人來說,守夜人,那簡單就是傳奇級的存在。而如今,托社首的福,以自己兄弟為樞紐,整個青龍社都搭上了守夜人的線。雖然現在還看不出,青龍社為崔軍使傳遞信息,找尋目標,能夠有多大的好處。但宋七可不是眼皮淺薄的阿貓阿狗,能夠跟崔軍使坐著說話,說出去汴梁城的豪傑們恐怕都不會相信。
這些天來,傳信的任務宋七自認為完成得很好,這也是弟弟宋小九的首功。而憑圖找人的任務,就沒什麽進展,這也是宋七焦慮的來源。憑良心說,分發下去的那些肖像就跟活人一樣,前前後後崔軍使已經交待了三個人要找,到現在卻還沒一絲消息。
陳北原,自正月十三夜裡消失在南金水河北岸之後,就如泥牛入海,再沒有在城裡現過蹤跡。
那個死了的女真人,原以為很容易綴上他的來路,結果也是毫無頭緒。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見過他。宋七懷疑這個人不是從城裡出來見的陳北原,而是剛剛從外地到達,青龍社的幫眾與關系,都集中在城裡和城近郊繁華處。
還有一張畫像,倒是頻頻有人報告似乎曾經見過。然而經宋七和王楷核實出現的時間地點,都不是畫像中的人,這一點可以確定。
昨天晚上聽過崔白對案情的詳細講解之後,
宋七其實還是有個疑問。“二哥”,這個重要人物,崔軍使掌握他的像貌,卻沒有繪製出來分發給青龍社。不過,“擺渡人”的正式成員都沒有人對此提出過任何疑問,作為外圍成員的宋七,更是不會貿然提起。 從昨夜開始,宋七就帶著這種焦慮來往於汴梁城中各個重要的街口與留園之間,幾個時辰下來,腳都跑腫了。宋小九跟他說過,崔軍使詳細了解過青龍社的各種信息,宋七自己也接受過一次崔軍使的“深度訪談”,顯然崔軍使對青龍社有著某種特別的關注與期待。
說到底,擁有上萬成員的青龍社,還是汴梁城魚行的苦哈哈們抱團取暖的松散組織。佔成員絕大多數的底層幫眾,之所以接受多達四成的銷售額克扣,說是上百年來的“規矩”,實際上不過是“迫不得已”四個字而已。
宋七能夠感覺到崔軍使與小王社首正在試圖對青龍社進行某種變革,即使是受領了找人任務的幫眾們,也不但毫無怨言,甚至有種莫名的興奮。 自小王社首接管青龍社以來,對於底層幫眾來說,恐怕這是最溫暖的一個年節。少了一成的規費,車魚的成本中佔比最大的運費也歸社裡公費開銷,憑空就多了幾乎翻倍的收入。如今交待下來點簡單的任務,居然沒有一絲進展。這如何不教人起急!
卯時三刻,內城的城牆黑乎乎地顯現出連續不斷的凹凸鋸齒,橫亙在東邊泛起魚肚白的天際線上。
一宿沒睡的宋七暈暈沉沉地從舊宋門內往留園去。剛剛城門開時,他已經急迫地等在門內,希望能夠有最新的消息從城外傳來,然而事實還是讓他失望了。
走到桃花洞南岸的“十二間樓”前時,第一縷陽光已經越過城牆在雕梁畫棟上投入一抹金黃,宋七不由得精神一振。
正打算在前面路口轉折向北時,宋七看到了一柄黑色沙魚皮的直刀,就掛在前面十來步遠一個高大的背影腰間。
昨天下午分發的那幅畫像,宋七不知道已經看過多少遍。每看一次,就從內心裡對崔軍使的畫技提升一分崇拜。
宋七哥在汴梁城生活了二十年,雖然是個市井小民,鬥大的字都隻認識幾籮,見識卻不少。大相國寺天王殿壁上畫的菩薩羅漢,上清宮三清殿兩牆畫的帝君神仙,繪製者據說都是此世間一等一的丹青巨擘。然而以宋七哥看來,都不如崔軍使唰唰唰幾筆來得傳神。“看著崔軍使畫的像,你覺得他能喘氣兒,還是人氣兒不是仙氣……”宋七曾經跟崔全這樣講。
所以,宋七看到前面那個背影,就只有一個想法,“是那個人的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