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白回到留園,已近午時初刻。
“督主在隔壁嗎?”一下馬,崔白就問王楷。
王楷看了崔白一眼,我不是一直跟著你在外面跑?你問我,我問誰?
不過他還是立即轉頭看向十幾步外的隔壁大門,門旁牆頭的灰瓦上,長著一叢叢的瓦蓮。
“在。”王楷簡單地回答。
崔白笑笑,有一些事情,他能夠猜得到,只是沒想到如此的簡單。
“我一會兒去見督主,你跟我一起吧。”
成立“擺渡人”特組,已經整整五天,崔白還沒有跟督主直接溝通過。每天的報告都按時交上去,也幾乎沒有得到明確的反饋與指示。“擺渡人”已經成了一個風箏,除了線還握在督主手上,自己想怎麽飛就怎麽飛。但崔白覺得,今天必須要談談。
一進門崔白就走向前院西廂的“病房”,也是為了給王楷留點時間通報隔壁。
給張小傑做縫合手術已經三天,崔元一直在充當著住院醫與護士的雙重角色。據他這兩天的報告,沒有發熱的情況。
崔白進門時,正好在換藥。傷口縫線處還有些紅腫,但沒有化膿的狀況。
看到崔白進來,崔元一臉興奮:“頭兒,沒有感染發生。”
自那天跟崔元略微解釋過細菌與感染兩個概念,崔元已經將這些新詞兒掛在嘴邊。
“小傑哥現在感覺怎麽樣?有發熱麽?”崔白想像著自己是外科的主任醫生在查房,只是屁股後面沒有一群住院醫與實習生跟著。
張小傑的精神很好,自己從床上撐起來,道:“我已經沒事兒了!現在再跟陳北原放對都沒問題!”
崔白還沒說話,崔元倒是開了腔:“胡鬧!原先這樣的刀傷,十有八九會發燒,頭幾天你挺不過去,說死就死了!多虧有頭兒的醫術,不過也得等傷口愈合才能下地。”
看來注意了消毒之後,外傷的感染確實得到了控制,這時空的人,在沒有疫苗與抗生素的情況下,能夠長大成人,自身免疫系統也許也比較強韌一些?不過總是指望白礬樓的高度酒也不是個辦法,那玩意兒是當秘製奢侈品來賣的,得想辦法建立起廉價的酒精供應才行。雖然守夜人也不是天天都行走在刀尖上,但受傷的風險還是很高。
“沒有感染發生,可以試著下地活動了。”崔白下了醫囑,“只要不崩裂傷口,越早起床活動,恢復得越好。”
崔元趕緊答應下來,一邊往張小傑的傷口上塗抹黑色的藥膏,一邊說道:“那聽頭兒的,等換好藥,我陪你在院子裡溜溜。”
“傷口和繃帶一定要注意消毒。”崔白交待完,出門往後院去。
……
“督主在等你。”王楷迎上來。
通過後花院的旁門,崔白第一次走進隔壁,這個大宅跟留園的建築風格完全不一樣。
長長的磚牆夾著甬路,將整所宅院分割成一個個獨立的小院落,不知道每天上午好古兄被請喝茶,是在哪個院裡?這樣想著,穿過好幾道門都有人把守的門,才進到一個鋪著青石板的寬大庭院,正房的舉架很高,髹著黑漆的柱子直徑有兩尺多。
階下站著兩個按著腰刀的守夜人,崔白都不認識,看到崔白和王楷進來,一人走到門前輕聲通傳一聲,然後招招手。
門內有人打起簾子,一跨過門檻,崔白就覺得眼前一暗。整個五開間的大屋,正面的大面積紙窗後,都垂著厚厚的絲絨窗幃,只有一點天光透過窗幃漫射進來,
將室內的陳設勾勒出輪廓。 “人呐,歲數大了,又怕冷,又覺得陽光刺眼。”低沉沙啞的聲音從東次間傳來,沒有什麽精神。
崔白向右一轉,經過一扇巨大的雕花落地罩走進東次間,然後看到督主曹無傷斜靠著枕墊,坐在靠窗的一張木榻上,氣色萎靡,完全沒有前幾次見他時的那種壓迫感。
“屬下崔白見過督主!”崔白近前立正行禮。
曹無傷揮揮手,然後指指木榻,“上來坐。”
“督主在上,屬下怎敢……”
“別那麽多廢話,”曹無傷打斷崔白,“你坐近點,我說話也能省點力氣。”
崔白也不矯情,上前剛將屁股坐上榻沿,王楷搶步上來,動手給崔白脫靴。
崔白倒無所謂,這幾天每逢崔勇不在身邊時,王楷一直是盡到了“伴當”的職責,不管有沒有人看到。再說他現在袍裡還穿著甲,彎腰確實廢點勁——但曹無傷看王楷的目光就不同了,又看看崔白,“呵呵”一笑。
“不要怪我不管事兒,我老了。”曹無傷三句話有兩句在強調自己老了,跟一般絮絮叨叨的老人沒什麽不同,但崔白一眼看透了他的偽裝。氣息平和而悠長,皮膚雖然乾皺,超出了六十二歲富貴之人的面相,但那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健康的色澤騙不了人。
這老頭子在躲著自己,崔白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原因。
正月十一那天,督主交給自己的任務不過是“陪同”好古兄,順便試探他叛逃大宋的誠意。在出了白礬樓刺殺事件之後,又立即成立了“擺渡人”特組,要求查清真相。這兩個任務,都不應該交給自己這個守夜人的菜鳥。那麽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作作樣子,這個樣子作給誰看?另一個,就是將崔白擺在明面上,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而暗中推動另一套行動計劃。
這幾天的調查,雖然沒有明確的結論,但顯然也超出了督主的預期。白家胡餅店的火並,麥家腳店發生的衝突,還挖出了侍禦史王漸……更不要說,崔白還掌握了一些其他的重要信息,並未在每天的報告中進行書面通報。
現在崔白要求面見督主,要攤牌。但曹無傷因為某種原因,並不想立即就說清楚,但作為守夜人的最高指揮官,如果崔白堅持要“談談”,他也無法拒絕。於是,原本跟猛虎一樣的老頭子,現在裝成了一隻病貓,要把這些事兒再拖一拖。
崔白不吭聲兒。這要立即表現出對上司身體狀況的關心,不用想,老頭兒直接就順杆兒爬,然後在歲月荏苒時光不再的長噓短歎中把自己糊弄一番轟出門去。
“這幾天的報告我都親自看了,很好。”曹無傷見崔白不接招,先拋了個蜜棗出來。
“督主謬讚。現在我發覺,都看不懂自己寫的報告了。”崔白緊逼一步。
“看不懂就看不懂吧,我能看懂就行。”曹無傷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那我該站在哪一邊?”崔白直視曹無傷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