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生變。
腳步聲突然加速,直奔後背而來。崔白仿佛聽到“錚錚”的聲音,是自己背後的寒毛根根豎起。右腿發力一蹬,身體就繞左腿轉了半圈,順勢左手握拳當胸,右手成掌前探……
然後兩個人就大眼瞪小眼。虯髯青年右手掌心向下伸出,離崔白左肩還有一尺,生生頓在空中――如果崔白不突然轉身,這一掌應該會拍在他右肩頭,也就是拍拍,要不然不會這麽容易停下懸在空中。
“守夜人?”
“……”崔白擠眉弄眼,實在決定不了要裝出一個什麽表情。想裝人畜無害路人甲已經太遲了,十六歲的腳店小二絕不會在別人試圖拍拍肩膀打個招呼時采取這樣的應對。
恥辱啊!自恃是曾經有整整十年經驗的特殊單位外勤行動人員,從來沒有將“九百年前”的對手放在眼中,第一次遇到真實的目標,最簡單的跟蹤任務,就失了手!虧自己剛才還在想拿了賞金製新衣呢。
然而崔白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首先,要立即拿下眼前這人,理智點評估,難。自己這副身體還沒長成啊,所謂一力降十會,在對手有了充分防備的前提下,任何技巧都不能保證成功;其次,對方沒有攻擊性,至少到目前為止,雖然自信剛剛已經遭受了沉重打擊,然而相信自己判斷的理智還保持著。
“你從店裡一出來,我就發覺了,”虯髯年青人似乎知道崔白在想什麽,“你不該喊那一嗓子。”
崔白明白了,自己突然大聲叫王二小出來照看著腳店生意,然後一聲不吭地就跟蹤目標而去,這就是問題,從前自己不會這樣做的,還是內心裡的輕視在作怪。
“還有你的鞋。”
崔白不用低頭看,知道他說的是什麽。衣服,鞋,是自己來到這世界後最不習慣的東西,穿衣還罷了,鞋太重要了。於是狠狠心花了兩貫零三百錢,專門在內城州橋旁登瀛洲鞋履鋪定作了兩雙千層底元色小牛皮短靴,衙內公子也就這樣了。
虯髯青年收起右手,微笑在胡須叢中綻放開來,雙手在胸前一握,行了個叉手禮,“我是河鼓。”猶如超新星爆發,崔白的腦海中炸開一片白光,這並不存在的白光刺得眼睛生疼。
河鼓,是三顆星辰,其中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西方稱為天鷹座α。全天星辰分為二十八宿,代表北方的七宿,鬥、牛、女、須、危、室、壁。但重點不在這裡!
“河鼓”,是守夜人系統中的一個代號,是崔白作為守夜人暗眼這個小小的初級職位,被命令必須記住的少數機密之一!
崔白從瞬間的眩暈中一恢復,深深看了眼前這個滿面春風的年青人一眼,就從懷中掏出一個四寸長的細竹筒,右手前伸保持蠟封的筒口對著天空,左手捏住筒底的絲繩一拽……
右手掌心一震,“嗵”的一聲,然後是拖著尾音迅速上升的尖利哨音,一道紅色電光衝天而起,在高空分兩次炸裂開來,仿佛一朵盛開的血色重瓣牡丹。
東大路上的行人紛紛停住了腳步,抬頭望著天。一匹大走騾離得太近,被爆炸聲驚到,撒開四蹄就向城門奔跑,一路驚呼與尖叫響起。然後有個婦人發瘋一樣地喊著孩子的小名,也許是熊孩子在一片混亂中不知道溜哪兒去了。
崔白和那個面帶微笑的奇怪年青男子在路中間相對而立,保持著沉默,靜靜地等著一些事情發生。
遠遠近近有些人以他們為中心快速奔跑過來,
什麽打扮的都有。賣吃食的丟開了自己的風爐,賣果子的不管攤兒上圍著的孩子,店鋪門口爭吵的丟下對手,還有汴河冰面上原本帶著家人孩子在玩兒冰車的父親…… 先到的人,隔著二人身前五尺遠就止步,然後拿著不知道哪裡摸出來的長短兵刃,也不說話,轉身面向外站立,直到半刻鍾後形成了一個二十多人組成的圈子。一個嚴肅的聲音高呼,“開封府辦案,閑人回避!”
崔白知道這些不是開封府的人,他們都是守夜人。葉子戲一共有二十二種花色,自己代號“丁三”,劉大代號“長三”――如今就站在身後呢。所以東水門外這一路的守夜人應該不超過二十二人,隻是除了長三他都沒見過。現在圈子中站了二十六,應該還有休假中正好趕上這事兒的別的團隊成員,崔白還看到了想不到的面孔。
緊接著東水門一旁的旱門有了動靜,那道門是東大路的起點,然後場起灰塵,地面微微地震動起來。一隊具裝甲騎逐漸加速,排成十騎一列的整齊隊列衝了過來,如數百架大鼓一起擂響。道上的行人在看到隊伍開出城門時早早地就躲到路邊,甚至震驚得一聲驚呼都沒有。天下承平日久,東京城外,已經幾十年沒看到過整隊鐵甲騎兵的軍事行動。離著還有一百步遠,剛剛達到全速的五百鐵騎又開始減速,直到三十步外換成慢步走。
崔白覺得背上有點濕冷,面對五百具裝甲騎的衝擊,比一個連隊的99G坦克帶著04A步兵戰車連一起突擊的壓迫感還強,因為他覺得戰馬沒有變速箱和刹車。然而甲士們的技術顯然比他想像的要精妙得多,五百騎如一隻長了兩千條腿的巨獸,全速撲來,又恰到好處地在二十步外分裂成兩條,然後緩緩爬行著將二十多人圍在核心。
什麽情況下發出“赤電令”,發出之後會導致什麽樣的反應,在成為守夜人之前的訓練中詳細告知過,這些都還在曾經那個崔白的記憶中。赤電令誤發,後果很嚴重,但崔白幾乎是在那個年青人說出“我是河鼓”四字後, 一息之間就做出了決斷。因為崔白仍然相信自己的觀察力,以及在此之上的推理判斷。
二十四五歲,析津府口音,也許這樣的人有好幾萬,但有可能出現在東京汴梁城外的,一年肯定不超過幾百人――析津府治,是遼國南京城。
衣著,雖然看著不打眼,但面料很好,裁剪與做功也是頂級的,還乾淨得跟剛走出桑家瓦子的賭鬼身上的褡褳一樣。
白晰的臉色,毫無遠行客的風霜,雙手保養極好,指甲剛剛修剪過,右手虎口以及拇指第一指節後側,卻有厚厚的胼胝,這是每日練刀與弓箭留下的。
這些特征似乎都很普通,但這些特征重合在一起,就分明地指向這世上億萬人口中的幾個人。
最關鍵的是,“河鼓”這個代號,是機密,在守夜人中也隻有少數高層,以及承擔帝京安全最後一道防線的城外暗眼才掌握。
他主動開口說“我是河鼓”,崔白就可以肯定,百分之一百,他就是那個人!
幾百人馬圍合在一起,所有人都是背對著自己,五尺半徑內一絲風都沒有,沒有人說話,隻是偶爾有甲葉輕輕撞擊的聲音。崔白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饒有興致地與身前這個人交流著目光,兩人都毫不掩飾對彼此的好奇。
好在這種詭異的事態沒有持續太久,鐵騎分開讓出一條通道,崔白轉身看到一個騎在馬上的老人。
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直接望向崔白身後,停留幾息後,又盯著崔白看了一眼。那一瞬,他仿佛被脫光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