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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遺事》第8章 鏡中人
  巷子裡一個人都沒有,馬車的門開著,寬敞的車廂空無一物,穿著黑衣的馬車夫看著前方,仿佛根本沒有覺察到有人出來。

  二人上了車,剛關上車門,車輪就開始滾動。

  在王楷的幫助下,崔白將身上的衣服換了。

  剛駛出幾百步,轉了兩個彎,王楷輕輕推開車門,眼神示意一下,輕巧地跳下緩緩行駛中的馬車。崔白緊跟著跳下來,落地幾乎沒有聲音,外面同樣是一條小巷,兩側都是高牆,隻有廖廖幾道小門,也都緊閉著。

  沒等崔白開口問,巷口又轉進來一輛雙駕馬車,卻是汴梁城中富貴人家常用的四輪油壁車,比剛才那輛小巧一些,裝飾也更華貴。趕車的漢子,崔白認識,昨天看到赤電令趕來的守夜人之一,東大路上賣糖蘸山藥的。

  “見過公子。”車夫跳下車來,行了一禮,“小的是崔虎。”

  崔白點點頭,跟王楷一起上了車,出了巷子,向南駛去。

  撩開一點窗簾,崔白發現車行駛在皇城西側的啟聖院大街上,過了梁太祖舊第,又轉向東。

  “一會兒我們到東華門去等個人,隻能保證十步外看一眼的機會,”王楷背對馬頭坐在崔白對面,“公子您需要把她畫下來,作為送給河鼓的見面禮。”

  “柔福帝姬?”

  “公子一猜就中。”王楷一拍大腿,馬屁奉上。

  兩刻鍾之後,馬車停在東華門外路邊,在王楷的提示下,崔白通過掀起一角的窗簾,看到了騎在馬上,被一群騎士簇擁著,作男裝打扮的趙瑚兒。

  馬隊輕快地小跑著就從車前經過,觀察的機會遠遠好於王楷剛保證過的。

  “帝姬還是這麽特立獨行,”王楷搖搖頭,“最近兩年,官家已經多次禁止她公開拋頭露臉,去觀音院禮佛也不坐宮車。”

  崔白沒有接話,一直目送馬隊的背影消失在街口轉角。

  從懷裡摸出竹紙簿,手中的石墨飛快地勾勒……

  連著畫了好幾幅各種角度的速寫,崔白想了想,又翻開一頁空白紙,快速寫下幾行字,“嗤”地一聲撕下來遞給王楷,“幫我準備畫材,回安全屋。”

  安全屋在西華門外不遠的幽深巷中,毫不起眼的一個黑漆如意門內。內城裡有這樣兩畝的小宅院,已經是大多數汴梁人的奢望,何況有一半佔地面積都奢侈地造了個園子。

  下車時,王楷將那紙遞給崔虎,“馬上去辦。”看著馬車飛快在去了,又回頭指指旁邊一道華麗得多的大門,“河鼓暫時的身份是成都府進京看燈的富商,就住在這裡。”

  開門的人,崔白也認識。二人跟著他進了前院,又有四人聽到動靜從西廂出來,在青磚地上站成一排,齊齊行禮。

  “屬下見過崔公子!”全是熟面孔,都在昨天東大路上那二十六名守夜人圈子中。

  崔白回了禮,笑笑跟這些新下屬說:“抱歉,手頭有件急事兒馬上要著手,回頭再聊。”

  王楷引著進了北房東間,原本寬敞的屋子又被橫著隔成內外兩間,外間窗前放著一張花梨木的大畫案。

  崔白坐在桌前,拿出紙簿,一言不發地又開始勾勾畫畫。王楷悄悄掩上門出去,找那五人交待工作去了。

  東華門外見過趙瑚兒後,崔白有些靈感,需要馬上抓住。陪同劉葳,與他初步建立起情感上的聯系,從柔福帝姬的畫像入手,很是高明,也是對崔白“人盡其用”。這麽損的主意,一定是督主提出來的。

那麽這幅畫像如何表現,就是重點。  當今官家於造形藝術極為醉心,曾親自編撰《大觀畫論》,其中的立論基礎是“有氣韻而無形似,則質勝於文;有形似而無神似,則華而不實。”看似分持兩端,其實一掃前代過份強調“氣韻”而忽視造形的虛言偽飾,倡導追求客觀表現自然萬物的技巧。在這個指導思想下,名家佳作紛紛湧現,春風中搖曳的繁花,秋雨下呢喃的禽鳥,四季山川風物,街市各色人等,都呈現於畫面之中。

  在崔白經歷過的那個時空線,十七世紀興起的荷蘭畫派,抓住對象的一瞬間動態作極為生動寫實的描繪,其技巧得力於色彩學、透視學與解剖學的快速發展。而崔白所掌握的技能,與之相比毫不遜色。

  崔白要解決的是兩個問題,首先是如何使用能夠立即獲得的畫材來進行表現,而更重要的一點,是表現成什麽樣子。造形藝術說到底是視覺傳達,針對一個明確的個體對象,要傳達什麽?達到什麽目的?

  當紙窗外的陽光漸漸升高,王楷輕輕推門進來,將一大堆畫材堆在桌面上。

  崔白一言不發,視若無人,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

  眼看日頭已經接近正南,崔白霍然起身,快速行動起來。

  一個時辰之後,“啪”地一聲輕響,一枝鼠須小筆拍在桌上,完成。

  “王楷!”

  “砰”的一聲,房門大開,王楷右手扶著腰間的刀柄就衝了進來。

  崔白站在畫案前, 雙手背在背後,一努嘴,“看看,如何?”

  一尺二寸見方的澄心堂紙上,畫著一隻橢圓的銅鏡,鏡中是一女子的容顏。

  王楷看著畫面,一時忘記了呼吸,半晌之後,轉頭對崔白道:“我這才真正明白,督主為什麽單要你來負責這個任務。翰林院蘇待詔,隻配給你做個門房!”

  這個時代的人物繪畫,基本都是全身像。客觀上造成的結果就是,在有限的畫幅尺寸中,難以精細描繪人物面部細節;且再精微的表現技法,也避免不了佔據畫面更大面積的服飾及肢體對視覺效果的干擾。這跟傳統觀念有關,認為不完整的畫面不吉利,從而製約了藝術家能力的發揮。

  崔白畫了一面完整的鏡子,鏡中人的面容充滿整個鏡面,技術上避免了文化因素造成的負面影響。更重要的是,這幅畫是畫給一個人看的,隻向一個人進行私密的視覺傳達。

  當某人直視眼前的這幅肖像,就如同面對一張明鏡,而鏡中人,不是自己,而是日思夜想的那一位。

  畫中人有著清秀的面容,梳著少女的雙丫髻,鬢側簪著一朵粉色重瓣山茶花。眼簾微微低垂,卻掩不住烏黑的眼珠,無論觀畫者站在畫前哪個角度,眸子都似跟著他在轉動。微抿著的雙唇,似嗔,又似喜,又似要輕啟低語。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明鏡前。

  看到畫的這一瞬,如同兩人相隔千萬裡的視線,於紙面相撞,撞出火花,花好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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