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蘇眉才微微一笑,對崔白道:“音律差不多了,妾卻有一不情之請。”
“蘇大家但講無妨。”
“雖然崔郎說是道路之中聽來的曲子,然既以此詞命妾,想必也極偏愛。妾雖有所領會,卻隱隱覺得於細微中還有未及。聲樂一道,發乎至情至性,有未透徹處,衍繹鋪陳出來,恐有傷崔郎之明。若崔郎不以妾鄙薄,請益點撥。”
蘇眉請崔白將這“道人所唱”的詞曲詳解一遍,也是應有之義。
如前唐五代之詞曲,多穠麗香軟,以描摹閏中情態為大端,用詞或富麗或清新,語句卻多淺白易解,少用經典。而到如今,文人詞已有百年發展,雖仍重工巧,於辭藻修辭一道卻漸深。
崔白點點頭,道:“蘇大家當面,小子哪敢放肆。那日我聽了這一曲,確是有些體會,蘇大家既下顧,也不敢不從命。”
“鵜鴂、鷓鴣、杜鵑,春末時節,離別在眼前,聞春鳥之悲啼。此之謂‘賦’,是寫實。”
“但為什麽羅列的是這三種鳥?春季的鳴禽還有很多。”
“鵜鴂,又稱伯勞,《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這是悲春之逝。”
“鷓鴣,成對雙飛,唐人有詩,‘“宮女如花滿春殿,隻今唯有鷓鴣飛’,又因它的鳴聲,類似‘行不得也,哥哥!’正合離情。”
“杜鵑,傳說為蜀王杜宇所化,鳴聲悲切,類‘不如歸去!’”
“賦此三禽,實為起‘興’,春深將逝,良時不再。”
“春歸已是深恨,卻難及人間的離別。”
“人間離別又如何?”
“馬上琵琶,這是昭君辭漢出塞,絕家國於萬裡;長門翠輦,用武帝阿嬌故事,當日築金屋以儲之美人,因紅顏不再,而恩愛斷絕;燕燕於歸,用衛莊公之妾戴媯離國之典,《詩·邶風·燕燕》:‘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詠唱的就是這段往事。”
說到這裡,崔白頓了頓,環顧在座諸人,才又道:“此曲如果就唱到這裡,已不失為傷春惜別的傑構佳作,才子佳人,臨歧路而持手相看,淚眼婆娑,不過如此。然而,下闕一開篇,硬語盤空,可裂金石。”
“‘將軍百戰身名裂’!李陵以步卒五千出塞,遇匈奴單於八萬騎,力戰數日,糧盡矢絕而降。太史公因於庭前辯李陵之罪而身獲腐刑。‘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李陵在胡中二十余年,與同陷胡中的蘇武相善。昭帝時,以公主和親,蘇武得還漢。李陵置酒相別,語蘇武曰:‘異域之人,一別長絕矣’。蘇武牧羊十九年而歸國,對於李陵來說,家與國,卻都回不去了。母親,妻子,兄弟,都因他一降而被刑。這樣的離別,欲回頭,路已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勝雪”。此燕太子丹送荊軻入秦事。送行之人皆素衣,雖雲生離,無異死別。高漸離擊築,士前唱曰:‘秋風起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何謂英雄?摧敵鋒於正銳,換狂瀾於既倒,這是豪傑。知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是真英雄。”
“此曲以春深送別而賦,講了五段人間的別離故事。”
“就是這樣。”
崔白說完,舉起面前的銀杯,向蘇眉致意,然後一口飲盡。
幾息無聲之後,又是好古兄先開口:“只是唱首曲子,用這麽多典故,聽者如果不解,豈不是自作多情?”
蘇眉也舉杯抿了一口,
將酒盞放下,才微微一笑:“張郎這話說得有理。不過,一曲短歌,雙調一百一十六字,若不用典,敘事恐簡略,抒情則言短而意未盡。” 王楷看一眼好古兄,說:“蘇大家這是給你留面子。聽不懂,那是你的問題。荊軻刺秦,蘇武牧羊,昭君出塞,長門之賦,我國中,哪怕是七八歲未進學童子,哪個不是耳熟能詳?”
張好古道:“照你這個說法,沒文化聽首歌都聽不懂咯!”
王楷哈哈一笑:“你總算說了一句實話。”
崔白忍俊不住,好古兄也是“十年寒窗”之人,卻偏偏要裝出一副不學無術的嘴臉來,跟王楷打嘴仗,其實他很明白好古兄真正的意思。
“一切文藝,都是生活與思想的表達。修辭用典,是其外在形式。但只有在創作者與受眾在表達形式上可以統一時,這種表達才能夠得到認同,產生共鳴,並以受眾為媒介進一步傳播。”
崔白又用他誰都聽不太明白的形式作出了自己的表達。想了想,又進一步道:“這種形式上的認同,很多時候,是分敵我,別內外的重要因素。”
好古兄眼中精光一閃,“會到這個地步麽?”
崔白一笑,“入夏則夏,入夷則夷,豈是虛言?”
相互確認過眼神,好古兄與崔白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再大的事兒,也沒有傾聽蘇大家的歌喉重要。
就在座中人說話的功夫,藍翠兒已取了張琵琶抱著,轉軸撥弦,試音已畢。
檀板輕響,琵琶聲起。
前奏過後,蘇眉輕啟檀口,悠悠唱道:
“綠樹聽鵜鴂。
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檀板再響,篳篥一聲,琵琶如珠落玉盤,轉調。
蘇眉再開口時,已是換了嗓,渾厚而深沉的女低音:
“將軍百戰聲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勝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
一曲歌罷,閣中燈燭輝煌,四座無聲。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好古兄感歎道,“蘇大家此曲之後,世間無人能強說離別,當飲一盞。”
蘇眉斂衽一禮,舉起盞來,座中同飲一杯。
“妾還有疑惑,”蘇眉又看向崔白,“張郎有言‘唯不聞唐之壯聲’,崔郎也說,‘詞是時代的寫照’,妾雖鄙陋,自認於詞曲一道,還有點點見識。此詞格調之沉鬱,筆力之雄健,百年間未有可相仿佛者。崔郎既能於道途之中偶然聽來,為何卻不聞世間傳唱?”
崔白呵呵一笑,大家就是大家,這眼力,妥妥的資深文藝批評家啊。
“文姬若不歸漢,世間豈有胡茄十八拍?想來作者是江湖之人,與塵世無涉,也就我偶然聽到了。不過,經蘇大家這一番用心打磨,想必這首歌很快就能有井水處皆傳唱啦。”
“那倒是妾沾了崔郎的光。”蘇眉微微一笑,不施粉黛的眉眼在燈光下如一件傳世已久的定窯白瓷,早已斂盡火氣,由內而外潤澤著和田玉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