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現場聽取匯報的整個過程中,崔白都讓好古兄跟在一旁,沒有什麽避著他。作為“投誠”過來的遼國間諜頭子,督主有令,“河鼓”不在“天河”的其他時刻,都歸崔白“管轄”。
在聽到崔白直接判定躺在冰面上那具屍體是女直時,張好古立即上前蹲下,在燈光中仔細檢查確認,然後點點頭,同意崔白的意見,眼光中閃過一絲冷意。
策馬回程,剛進了內城,崔白對王楷下令:“天明之時,對侍禦史王漸外宅發動突擊,我要裡面的每一個人。行動由‘河鼓’全權指揮,你現在先去向督主報備。”
王楷隻答了聲“是”,多的話一句沒有,兩膝一夾馬腹,當先去了。
“你就那麽放心我?”等王楷走遠,好古兄才開口。
崔白努力地適應著掣電的節奏,直視前方,笑了笑,笑容中卻沒什麽溫度:“至少這一次,我會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好古兄。”
“那你呢?”
“有個兄弟傷得很重,我去幫崔元。”
說完,崔白試著兩膝輕輕一叩胯下馬的兩肋,掣電的步伐明顯加快了。
“我覺得能再快一點了。”崔白對小跑在馬頭前側的劉長明道。
“好。”劉長明也不多話,腳下加速,更小心地幫崔白領著韁繩。
回到留園,將人手都召集到正房西屋的會議室,王楷正好也進了門。
“我宣布,從現在開始,‘擺渡人’特組全體人員,都接受‘河鼓’指揮,直到我下令解除‘河鼓’指揮權為止。”崔白看看王楷。
“領樞密院事曹無傷有令:‘同意軍使崔白向河鼓暫時移交擺渡人特組指揮權。’”王楷表情嚴肅地複述督主口令。
崔白站起來行了個禮,轉身推門出去。
……
前院的西廂臨時做了病房。
崔白推門進來,崔元也沒有起身,“血基本止住了,接到您傳回來的口信,我就讓崔安和崔全分頭準備去了。”
崔白坐到床邊上,先掀開被子檢查張小傑肋部的傷口。
七寸多長,皮肉都翻著,中間最深處已經可以看到肋骨的骨膜。
張小傑咧著嘴笑道:“頭兒你去忙你的唄,蚊子咬一口而已……”
崔白打斷他話頭道:“你這會兒嘴硬,等下我動手時你不要哭。”
門一響,崔安兩手各摟著一個經瓶,拿腳將門推開條縫擠進來。
“白礬樓就這兩瓶了,”崔安放下酒瓶,“我讓他們連夜再做”。
“夠了,”崔白點點頭,“我讓煮的白棉布好了沒有?”
崔元答道:“煮了兩刻鍾,正在熏籠上拿碳火烘著呢,再有兩刻就乾透了。”
“現在開始消毒吧。”崔白道。
用了整整一個時辰,整間屋子先用清水再用烈酒擦了一遍,衣物和被褥已經來不及蒸煮,但都換了新的。
在這期間,崔全也帶著一大包各種粗細的羊腸線回來了。羊腸線其實不一定都是羊腸製作的,只是習慣性的叫法。羊、馬、牛的腸衣都可以,在鹼水中浸煮完全去掉脂肪,再風乾,根據不同的需求,搓成粗細不一的線索,原本是用來做各種琴弦。崔白挑出粗細適合的兩種,拿酒精浸泡消毒後又重新烘乾備用。
等一切都準備好,崔白就開始親自動手為張小傑縫合。
張小傑側躺著,肋部鋪著消過毒的白棉布,中間剪開口子露出傷口。
崔白先用酒精整個消毒,
還沒忘記笑話咬著嘴唇拚命不出聲的張小傑,“這還沒動手呢,你就忍著點吧。” 沒有麻藥可用,疼痛只能靠生扛,張小傑的手腳都被綁在床上固定住,以免控制不住的掙扎影響手術的進行。崔白故做輕松地扯淡,也是為了緩解他的緊張情緒,也包括自己的。外科手術的事情,崔白了解一點點,但動手,那真是第一次。
“一般這樣的傷,感染的機率有多大?”崔白一邊操作一邊問崔元。
“感染?”崔元一臉迷惑。
“哦,就是傷口潰爛並伴隨高熱。”
“幾乎都有,能扛過十天,退了熱就沒事兒了,半個月後又是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
“那以前你是怎麽處理的呢?”
“有幾種不同的金瘡藥,外用的。有些能夠讓化膿的傷口收斂,有些能促進結痂,一般對潰爛也有幫助。發熱的話,內服追風疏散的藥劑。”
“希望這次不會有術後感染。”崔白開始用銀鑷子夾起一根粗一點的羊腸線穿針。所有的器械都蒸煮徹底消過毒。
肌肉分兩層縫合,最後再用最細的羊腸線縫合了皮膚,崔白新換的單衣已經被汗水浸透。剪斷線頭,將剪刀和鑷子丟到銅盆裡,崔白才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交待崔元:“上藥包扎吧,不要包太厚,要透氣,每天換一次藥,每次換藥前你都要洗乾淨手,再用烈酒消毒。”
整個過程,崔元都沒幫上什麽忙,這會兒才忍不住問:“頭兒您一直都強調消毒消毒,但我檢查過小傑的傷口,那刀上並不帶毒啊?”
“在我們周圍,無處不存在一些微小的生物,小至眼睛完全看不見,叫做細菌。細菌的種類很多,有一部分會侵入人體,使人得病。而皮膚保護了我們的身體不受其侵害。當有傷口時,這層防禦就被解除了,細菌沾染到傷,會迅速增殖,造成傷口潰爛,並引發高熱, 這就是感染。”
“細菌是可以用高溫殺死的,所以一切接觸傷口的器械都要高溫蒸煮,不能經受高溫的,比如你我的手,要用烈酒反覆擦試,烈酒也可以殺死細菌。”
“從現在開始,這間病房不能讓其他人進來,你也要經常洗手和用酒精擦試雙手,盡量避免小傑發生感染,直到傷口表面結痂愈合。”
崔白盡量用簡單的說法解釋,這些涉及到龐大而完整的體系架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灌輸的。但崔白也不想裝神棍,以神秘學的形式促使周圍的人相信並遵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在短期內結果可能更好,也更省事兒,但長遠看卻會造成惡劣的影響。
崔元現在一切都按照指示去做,是因為自己的身份。在守夜人中,長官的話就是命令,執行命令不需要理由。但崔白相信,作為一個有豐富經驗,面且往昔得到過他人高度認可的金瘡專家,崔元的疑惑一定不是這麽容易解除。所以最有說服力的,只能是事實本身。如果張小傑的傷口愈合情況遠遠超越崔元原先的經驗,那麽自己才會真正得到他的尊重與信任。
循症醫學,是現代醫學的基礎,是人類攻克無數病症,大大提高全體預期壽命的基石。崔白不指望循症醫學立即就能對抗傳統的經驗醫學,但希望以事實來證明,來影響自己身邊的人,而崔元就是最重要的目標。
在任務中受傷,是守夜人天天都在面臨的風險。受傷後能否得到最有效的救治,就靠崔元了。他的經驗加上最基本的現代醫學常識,應該是當前最有可行性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