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話一直持續了一個半時辰。
其實也並不是純粹的“問話”,崔白管這種方式叫“深度訪談”。宋小九在崔白的引導下,從剛開始時的問一句答一句,已經發展到主動地將有聯系的話題展開來,說到精細處,甚至眉飛色舞。
崔白面前的紙已經積累了十幾頁,密密麻麻寫滿小字,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右手邊還有兩張草稿紙,上面沒有一個漢字。
“這是數字和運算符號,心算怕出錯的大數,我就動筆驗算一遍。”崔白對好奇寶寶王楷如此解釋。
“一、汴梁城水產市場總體分析;
二、進貨成本與零售價之關系;
三、季節與產品結構及價格波動;
四、從業人員的構成;
五、青龍社組織架構;
六、重要從業人員舉例;
七、運輸與倉儲技術;
八、與原產地供應商關系;
九、分銷系統;
十、同業競爭;
十一、與關聯市場及人員的關系;
十二、與政府部門的關系;
十三、支付與結算
十四、名詞解釋……”
王楷看著崔白列在一張紙上並不斷增刪調整的提綱,再與宋小九的談話內容一一對應,突然冒出一句話來:“頭兒,如果我們在燕京城的人員,每天都找各個行業各個職位的遼人聊聊天,以這種形式分門別類記錄下來……”
崔白手頭記錄不停,點點頭道:“這本來就是最基本的情報獲取方式。”
王楷兩眼一亮,“你抽時間給我細細講解。”
崔白卻道:“我做這些事時,你旁聽,魚市這個項目,你跟一次下來,應該什麽都懂了。”
王楷又指指桌上的草稿紙,“這個運算的方法……”
“晚上有時間我教你,很簡單,有空的都叫上,這個運算方法很有用。”
崔白選擇汴梁城的水產市場進行詳盡的研究,並不僅僅是因緣際會,恰好遇到了掌控著青龍社的玥兒。而是這個市場,覆蓋了整個汴梁居民的日常消費,從業人員又如此眾多,幾乎滲透進了社會中下層的方方面面。
通過對水產市場的研究,崔白能夠基本搞清楚這個天下最繁華經濟體的總體運行狀況,從而為觀察整個社會提供一個切面。同時,崔白也有個想法,設計一種經濟與社會治理的新型組織結構,如果條件允許,就以此市場與從業者做為試點,看看能夠種植出什麽東西來。
而這個過程,從初肇之時就讓王楷“旁聽”,也有崔白的考慮。王楷作為崔白與守夜人最高機關的聯系紐帶,這樣的策劃是瞞不過他的。與其讓他猜疑,不如大大方方地將一切都展示在他面前。如果上頭有朝一日覺得崔白如此行事不妥,丟開手就好了,不至於鬧得不可收拾。
何況崔白還想看看,以王楷為首的自己這些手下,在接受了一些新的思想與方法論之後,能夠對這個時空產生什麽樣的推動,或者,擾動?
訪談進行得很順利,到了此時,宋小九對崔白的感覺,已經從最初感激與一些畏懼,轉變為尊敬,甚至還有一些親近。崔白對青龍社幫眾們工作與生活的關注,以及不時在言談中展露出來對於細節的了解,讓宋小九有種奇特的體驗。他不知道,有些自己難以用語言表述的關節,當他作出了模糊而零碎的描述後,崔白為何總能以最簡明扼要的方式,做出最準確的結論。
一直到快吃午飯,宋小九都不覺得累,甚至於平常一些沒當做正事兒的細務,都被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來,崔白的石墨在紙面上“刷刷刷”地跳躍,簡單要跟不上他的講述。
直到門被“篤篤篤”地叩響,新宋門外又有消息傳來。
陳北原吃過早飯就回了腳店客房,暫時沒有露面,也沒有退房離開的跡象。
而牛家腳店的趕駝人,卻有了動靜。與陳北原接過頭的那個漢子,帶了一個同伴,騎著兩匹劣馬,進了內城。崔虎帶去的增援正好派上用場,第五司三處一組的四個人,分成兩組進行跟蹤,一路跟到了外城新宋門以北、新曹門以南的一片街坊。
東北城沿西金水河兩岸的南北斜街一帶最是繁華,但背街一大片街坊就要冷清得多,多是貨行與小腳店,間雜著密密麻麻的低矮民居,形成無數縱橫相通的小巷。兩個趕駝人一進入這片街巷,就多次采取反跟蹤措施,好在綴在後面的也是守夜人中少有的好手,而且有四人之多,終於交替跟到了一處深藏在民居中的大宅。
守夜人搞清楚了這所宅子的主人之後,就謹慎地在外面監視,並立即傳信回留園。
宅子的主人,是禦史台中一位大人,這是他藏嬌的一處外宅。
禦史台長官為禦史中丞,下屬三院——台院、殿院、察院。台院長官侍禦史,又為禦史中丞之副貳,官階雖不高,職位卻至為緊要。 承擔著糾彈百官、入閤承詔、受製出使、分判台事之責,又輪直朝堂,與給事中、中書舍人共同受理訟辭。遇到重大案件,則與刑部、大理寺共同會審。
侍禦史王漸王大人,春秋正盛,正是當今官家最為倚仗的朝官中堅。
崔白想起那晚在西府地下室與童指揮使喝酒時,他講的那些高官佚聞,其中就有這位王大人,據說隻好在平民百姓出沒的小甜水巷妓館遊冶。沒想到未能免俗,也置了一處外宅。
與王楷交換了一下意見,既然督主在宣布成立“擺渡人”特組時專門強調過,“所有涉事之人,給你臨機處置之權”,那麽當然不能查到燙手的人物就直接丟開。可能涉及到守夜人高層的猜測,崔白一直都是繞著走,只要不撞到自己臉上,都當作不存在。但禦史台麽,呵呵,他管不到守夜人這裡來。就算是一直不時隱諱地提醒崔白要慎重的王楷,也冷笑一聲道:“道貌岸然的狗,還是一樣要吃屎。”
崔白向前方傳令“保持監視”之後,又寫了個簡單的材料,讓崔元送去隔壁報備,就招呼大家吃午飯。該做的事兒都做了,靜觀事態發展就好。
下午又是陪好古兄逛汴京城的時候,雷打不動。還不知道他又鬧出啥妖蛾子來呢。
自從在東大路上與好古兄相逢,崔白就沒過過一天混吃等死裝鹹魚的日子。仿佛汴梁城就是一潭暖暖陽光下如鏡的春水,最多有幾片柳絮偶爾飄落,而好古兄一到,就帶來一陣清風,吹拂起一圈圈漣漪。只是不知道水下的大魚,什麽時候會排開水面,露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