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周待詔家瓠羹店,頓覺天地間明亮了許多。
黑壓壓的一大片青瓦屋頂,都覆蓋上了厚厚的雪。西面街道盡頭的東華門城樓,碧綠色的琉璃瓦重簷,也如玉雕一般,簷下原先隱在陰影中的彩繪梁枋,被雪光一映,在茫茫的一片白中,分外鮮明。
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落,街衢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卻沒有加快腳步。開春時節的一場雪而已,如同為即將到來的燈節而準備的墊場表演,只是為盛世太平中的汴梁人,提供了呼朋喚友喝兩盞熱酒的理由,也為文人雅士的詩情畫意再灌注一些可有可無的靈感。
“這雪下大了呢,”玥兒欣喜地說,“今天各處正店酒樓生意一定好,魚應該好賣!”
崔白搖搖頭,總覺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操著這些心,說不出來的怪異。
“這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我這裡還有些錢,昨天贏的。”
崔白從懷裡掏出一疊交子,有三百貫之多,“久”貧乍富,總是忍不住多帶錢在身上。
“你拿去買點米糧木碳什麽的,給社裡弟兄們分一分吧,家裡有壓壞房子的,再幫一幫。”
玥兒看了他一眼,卻也不推辭,一伸手就接過來,“我剛才還在想,從哪裡再搞點錢來辦這些事兒呢!”
崔白笑笑,“你哪裡就能窮到那地步了,你送我那柄‘裁雲’,恐怕也值二三百貫錢。”
玥兒翻著兩隻青果似的大眼眼一瞪崔白:“你敢拿去賣!”
崔白拍拍自己左臂:“收在這兒呢,玥兒小娘子送的,哪裡肯賣!”
崔白自得了這柄短刃,就將原本左臂縛的那柄匕首換到了靴筒裡。“裁雲”更短更輕薄,綁在臂上更方便。
這“玥兒小娘子”一出口,玥兒臉上飛快地湧起兩塊嫣紅,雖然崔白知道她是個小姑娘,卻從來沒有當面揭穿過。
“哼!”玥兒轉過頭去,不理崔白,又忍不住嘴角一彎,悄悄笑了。
見玥兒如此,崔白有點訕訕,在白家胡餅店見玥兒第一面,就沒有真當她是個少年郎。但剛才這隨口一呼,倒象是故意輕薄,卻也無法解釋。
“我先回留園去,還有公務呢。”崔白趕緊抽身,又要脫下披著的大氅,“我就從這兒跑回去,今天的二十裡還沒跑完呢。”
玥兒奇道:“剛才就沒顧得上問你,每天都要跑這一圈麽?”
“嗯,每天的功課,要不然,你以為我憑什麽把那活雷公扔下台去,讓你掙了幾千貫錢?”
玥兒抿嘴一笑,自從被崔白叫了聲“小娘子”,卻將偽裝少年郎的英氣收斂不少,眉目間帶出小女子情態來,“剛吃了飯,就不要再跑了,當心喝了冷風,我送你回去。”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身前,“七叔”搶上一步拉開了車門。
“這件大氅你也不用還我,我穿著太榔槺,正適合你。”玥兒上了車,招手讓崔白上來。
隻讓馬車將自己送到甜水井巷口,崔白別過玥兒,跳下車來。
果然一眼就看出,巷口兩個挑擔作買賣的,必然是青龍社的人。大約是奉了玥兒的命令,隨時都有一撥人守在這巷口,打探自己的動向。
崔白心裡好笑,對二人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就看他們一臉的驚疑不定,很是開心。
剛進了門,還沒來得及關心宋小九如何了,崔元迎面過來通報東宋門外麥家腳店傳回來的最新消息:陳北原有動作。
早飯時,
陳北原在腳店裡見了個人,是北邊來的趕駝客。 崔勇當時正扮做了閑漢,在腳店席棚裡向食客們推銷蜜漬蘿卜。這本是汴梁城的一種風俗,閑漢們從別處買來各種香藥、果子、蜜餞之類,拿食盒提了,在酒店大堂裡散發給食客侑酒清口,並不主動要錢。食客吃著好,或者拉不下面子,隨手賞些零錢,也就略有微利。趕巧遇上手頭松又要在同桌客人面前充豪爽的客人,那賺頭就大了。
崔勇的耳朵很靈,被他聽到了兩人接頭時大部分的交談,乍一聽,似乎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但也都用心記了下來。
駱駝客離開時,王宜年派了兩個手下跟蹤,一直跟到麥家腳店東邊一裡外的牛家腳店。牛家腳店有極大的車馬院,向來就是為北邊過來的駝馬商隊提供服務。目標進了店之後,王宜年手下已經打探清楚,這支有二十多人,五十多匹駝馬的大型商隊,來自於遼國,於正月十一日入住。大部分貨都卸在牛家店,只在當天有幾人送了幾個箱子入城。
王宜年接到報告,就令那兩個手下就地監視,暫時不動手,又立即將崔勇聽到的內容通過守夜人暗遞的信使傳了回來。
如今崔白手上拿著的這張紙,就是報告。
跟崔白在梁員外家腳店當暗眼時,經常會收到的情況通報一樣,這張紙上頭先用石墨畫著一個頭像。粗疏的筆法跟畫著“河鼓”相貌的那張如出一轍,一個胡子拉茬的青年人,特征倒是很突出——鼻子很扁。下面的幾句話,除了對相貌的描述,就是崔勇偷聽到的內容。
大致是前天到的汴梁,那件貨初九日在封丘城外就出手了,目前應該很安全,不用擔心雲雲。
崔白猛然想起昨天好古兄收到的那封密信。
“初九於封丘城丟失目標,十一日跟蹤駝隊到達汴梁,未見目標。”
好古兄跟陳北原不是一路的?
跟著駝隊來的人或者貨具體是什麽?
“王宜年那裡人手不夠, ”崔白馬上作出了決斷,轉頭對身旁的王楷道,“讓崔虎駕車領隊,再送六個人去新宋門外!從王宜年的手下裡挑。”
“命令王宜年盯死駝隊所有人!”崔白沉吟片刻,“宋小九沒事兒了吧?”
“屬下給他檢查過了,沒事兒,傷口也包扎好了。”崔元答到。
“先叫宋七崔虎過來!”
二人被叫進了正房東屋。
“宋七,現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宋七點點頭,“官人放心,宋七和宋小九絕不會告訴別人。”
“要是怕你們亂說,也不會帶你們來這裡,”崔白盯著宋七的眼睛,“我剛剛跟你家社首交待了,這段時間,青龍社所有兄弟,都借我用用。你和小九負責聯絡。不要向其他兄弟泄露為誰做事兒,隻說是社首的安排。”
宋七毫不懷疑,“小的隨時聽令!”
“讓小九留在這兒養傷,你跟崔虎去辦件事兒,聽他的安排。”
讓二人過禮,吩咐宋七出去稍待,崔白又對崔虎道:“情況讓王楷跟你說。”
等交待完,崔虎領人去了,崔白將那封密信的內容對王楷說了。
對於王楷,崔白不想再隱瞞自己破譯了軍機府密碼的事兒,至於王楷會不會私下跟督主匯報,他管不著。崔白只是暫時不想讓這個秘密完全暴露在守夜人體制內——一正式匯報上去,哪些人能夠接觸到這個信息,就不再是他能夠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