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詠入陣了,史洪磊也入陣了,一東一西,一左一右,直插遼人大陣。
這讓甘奇著急無比,因為這會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不得片刻就會亂戰大起,時間再稍久一點,雙方就會犬牙交錯,犬牙交錯之後,火炮就得停了。
若是不停,幾乎就是無差別轟擊,會有無數的宋軍士卒倒在自己人的火炮之下。
甘奇就是再狠辣,親手殺自己人的這種事情,甘奇也會有巨大的心理負擔。這與命令士卒往前衝鋒不一樣,士卒往前衝鋒是本分,是他們應該做的,而且生死之間,那都是敵我雙方的事情。
若是自己人殺自己人,那真的就另當別論了。
所以著急的甘奇,更是不斷大喊:“快點火開炮,快點。”
甘奇不僅喊,還親自上前幫忙,抱起火藥桶就往炮管裡倒,管不得具體重量是幾斤幾兩,全憑感覺上來,多一點就行,火藥倒進去之後,就會有士卒拿著一個頭前包著布的木棒往炮管裡捅,壓實的火藥,還要塞進去一些紙團破布再捅實,增加氣密性,之後才會塞進去彈丸。
轟擊再起。遠方的遼人再一次七零八落,甘奇期盼著,期盼著華蓋轟然倒塌。
可惜了,華蓋依舊沒有倒,搖搖擺擺,卻還是屹立當場。
象征意義,對於一個群體而言極其重要。對於遼軍來說,那華蓋就象征了許多東西,而對於宋軍來說,一襲金甲的甘奇也代表了許多東西。對於一支部曲來說,將旗也代表了許多東西。
當成為這個象征的時候,無疑也會有巨大的風險。甘奇選擇了風險,也選擇了象征,這是甘奇的選擇,因為成為象征對於甘奇而言太過重要,所以他費盡心思把自己經營成了這個象征。
那華蓋,或者說遼國的皇帝,他沒有穿金甲,因為華蓋代表了威嚴,就好似高聳的宮殿,代表了皇帝無上的權威。
在這一刻,在某一刻,勝利離甘奇是如此的近,以致於甘奇一次又一次親自操作起了火炮,如同抽獎一般期待著開獎的那一刻。以致於甘奇都忘記了火炮真的有可能炸膛,炸膛之後有可能把他也炸死。
甘霸卻從來不開口去勸甘奇,或許是他從來沒有這個習慣去勸甘奇不要做什麽,他只是在一旁陪著,每當甘奇再次點燃火撚後退幾步的時候,甘霸都會把大木盾豎立在甘奇面前。
興許若是狄詠在這裡,他會勸說甘奇,甚至會舍命把甘奇往後拖。
北城,遼人騎兵三萬,盡皆下馬,長梯上百,上百長梯對於三萬人來說其實不多,遼人卻也隻帶了這麽多。
攻城大戰立馬開始,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列兵布陣,從下馬的那一刻,所有遼人都一窩蜂的往城牆而去,城牆之上一萬來人,當看到遼人騎兵出現的時候,便早已如臨大敵。
攻城守城,沒有絲毫的新花樣,在長城如此,在古北如此,在大同如此,木叉子撐著長梯往外推,檑木滾石,一切能搬起來的重物往下砸,少許火油,片刻全部傾瀉而下,火油不夠,金汁來湊,煮得滾燙的金汁不斷往下潑灑。
滾燙的排泄物帶著惡臭,把一個個遼人澆得哀嚎不已。
遼人,是有獲勝可能的,有不少,甚至有很多。
比如,南城攻破了,三萬遼人入城,飛奔往北,瞬間把宋軍夾擊在城牆內外,打開城門,十數萬遼人輕松入城,那時候宋軍雖然人數也很多,但是立馬就會進退失據,宋軍也會從有組織的群體變成個體,勝利就不遠了。
又比如,皇帝忽然天命所歸,帶著華蓋快速衝向前線的最前,一時間士氣大振,冒著槍林彈雨,真就衝上的城牆。
如果皇帝只要有辦法能快速穿過人群到得前線,其實更加安全,因為甘奇的火炮,可以打出去好幾百步,卻打不了一兩百步。火炮若是想打一兩百步的近距離,其實也是難事。
要麽把炮架的尾巴墊得高高的,讓炮口向下,但是這個姿勢顯然會不穩定。要麽把炮口直接豎起一個大角度,讓彈丸的拋物線更高,拋物線一旦高過某個程度,射程就會變短,比如火炮與地面呈一個直角,炮彈就會打上去之後又原地落下來,就是這麽一個原理。
但是這種操作,在現實當中是很難行得通的,不論是俯角,還是巨大的仰角,人力操控的火炮巨物都難以穩定得住。
只可惜遼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沒有意識到讓皇帝與華蓋去到前線反而更安全。因為遼人的意識裡,火炮似乎能遠能近,往前去只會更危險。但凡多挨上幾次炮擊,耶律乙辛等人必然也能明白這個道理,可偏偏就是第一次挨炮擊,如何也沒有轉過這個彎來。
耶律洪基在人群中到處亂走,甚至耶律乙辛還不斷命令身邊簇擁的人各自散開,那華蓋也來來去去,到處閃避著炮擊。
抽獎這種事情,運氣使然,卻也是概率使然,只要次數足夠多,總能抽得中。
何況還是上百門火炮去打一個華蓋如此顯然的目標?當甘奇這邊不斷向華蓋射擊的時候,另外一邊並沒有收到命令的五十門火炮,看了好幾輪,終於也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目標是哪裡。
一輪一輪的炮擊,直到第八輪,甘奇終於抽中了。
華蓋應聲而倒,碎裂四散。
甘奇激動得連連怒吼,他喊出了一句:“遼人皇帝死了,諸位皆有大功,重賞,重賞。”
左右炮手還面面相覷,遼人皇帝死了?一個皇帝就這麽死了?
接著爆發出巨大的喝彩:“吼!!!遼人皇帝死嘍!”
甘奇猛然回身,反而命令眾人:“都喊起來,喊齊了,遼人皇帝死了,喊!”
喊聲更是震天響,只是錯落之間亂成一團,反而聽不見喊的具體是什麽。
甘奇連忙去壓手臂:“停,停,都停下來,聽我命令。”
甘奇壓了好一番手臂,才把喊聲止住,可見指揮一群人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
“聽我命令,喊遼人皇帝被炮打死了,我數一二三,你們一起喊。準備了……一,二,三,一起喊!”甘奇十幾萬人的主帥,做起來這般的事情。
“遼人皇帝被炮打死了!”
“遼人皇帝被炮打死了!”
無數的宋軍回頭看向城牆,先是愕然,隨後一個個激動不已,接連也跟著大喊起來,這種激動無以言表,因為這個消息代表了著這場鏖戰似乎終於要結束了。
不少遼人也回頭去看,因為能聽懂漢語的遼人不在少數,一百多年的遼國,漢人與契丹人的混居,能聽懂漢話的契丹人多如牛毛,甚至遼人軍隊中本就有漢人。
變相已生。
華蓋沒有了,真的沒有了。炮擊還在繼續,本來這炮擊北移,給前線減輕了無數的壓力,讓許多遼人重新又聚集在了一起,華蓋入陣,給大軍以士氣,重新聚集起來的遼軍已然又開始不斷往前推進。
再回頭,華蓋真的沒有了,那振奮士氣的皇帝,沒有了?
“不可能,皇帝陛下豈會死?”軍將們呼喊著,越是軍將,越能聽懂漢語,他們的呼喊,看似篤定,也確實篤定,越是不篤定,越要篤定,越要安撫軍心。
“向前,向前,陛下不會死!”
“陛下一定不會死!”
“遼人皇帝被炮打死了!”宋人的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有節奏,更多的人加入到了呼喊的行列。
宋人的士卒,仿佛忽然打了雞血一樣,剛剛還在往後退,瞬間又開始往前進了。
無數的遼軍之中,一個老漢忽然從馬背上站起,大聲呼喊:“朕在此處,朕沒有死,朕就在這裡!”
耶律乙辛也從馬背上站起大喊:“陛下在這裡,陛下就在這裡,兒郎們,衝上去!”
炮擊又來,耶律乙辛站得真直,躲也不躲:“陛下就在這裡!”
耶律洪基卻下去了,被耶律仁先與一眾護衛拉下去了,周身蓋著無數的木盾。
宋人騎兵,入鋒刃一般插入了遼人兩翼,不斷向前鑿擊。
滿場,已然不能形容,唯有一個亂字。
一團亂麻。
炮擊,終於停了。因為狄詠與史洪磊兩隊騎兵已然入陣太深,這大炮不能再放了,否則必然把自己人打得人仰馬翻。
甘奇,從火炮之處離開了,他沒有再入城樓,而是到得城樓之前的垛口處,上得垛口,高高站起。
無數的牛皮大鼓就在他身後。
他要讓滿場所有士卒都看到他,看到他穿著一身金甲,就站在垛口之處。
那金甲手持長槍,長槍不斷往前去指,還能看到金甲連連呼喊,雖然絕大多數人聽不見那呼喊之聲,卻仿佛能感受到甘相公激勵將士們奮勇的聲音。
甘相公正在激勵將士們向前,向前,再向前。
甘相公仿佛在說:“兒郎們,弟兄們,打敗遼人,重賞,土地,錢糧,應有盡有。”
甘相公具體在說什麽,不重要了。
“弟兄們,衝啊,跟我上啊,遼人皇帝死了,遼人要跑了……”軍將們也在喊。
“上,上,遼人要跑了,多殺一個是一個,甘相公那裡可少不了賞賜!”
面對面的契丹人,一邊抵抗著宋人的衝鋒,一邊回頭去看,他們真的想看到皇帝,許多人真的見過皇帝,他們隻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死了,因為華蓋真的不見了。
前後左右,到處都能看到宋軍的大旗,宋軍甚至已經出現在大陣裡面了。
“皇帝陛下應該沒死!對,皇帝陛下肯定不會死!”無數遼人如此安慰著自己,卻又頻頻回頭去看。
無數的宋人一步一步向前,激動呼喊著,喊著殺著,前仆後繼。
頹與敗,兩個不同的字,卻是一種意志的變化。
一場如此血戰,本就是一場意志的比拚。
頹與敗,一字之差,細節上變化細微,整體上變化顯著。
每一個軍漢興許感覺不大,卻是那高高在上的甘奇,一目了然,他看著戰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前推,他看著一群一群的遼人依舊在血戰,卻又在節節敗退。
這不是哪一個軍漢忽然意志崩潰之後的連鎖反應,這是一個整體的效應。
沒有哪一個軍漢忽然開口大喊“我不打了”隨後拔腿就跑,因為他但凡喊出這句話,回頭就會被人一刀給砍了。
甚至絕大多數軍漢都自以為自己沒有相信皇帝死了的這個消息,只是他們還是會忍不住回頭去看,也左右去看,看看身邊的同袍是什麽意見,或者是什麽神色。
金甲甘相公,還在那垛口之上站著,還在奮力呼喊,不斷揮舞長槍。也召來零星的箭矢遠遠射來,卻是已然太遠,強弩之末到得甘奇金甲之前,甘奇避都不避,也不能避,依舊大喊,那揮舞的長槍,也是甘奇在擊打遠處而來的零星強弩之末。
敏感的耶律乙辛站在馬上,清晰的感受到了變化,他聲嘶力竭呼喊著:“不要相信宋人的謠言,陛下就在此處,向前去,向前去。”
向前去,向前去,耶律乙辛身邊的人都聽得見他的呼喊,甚至也想奮力向前去。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局面就是如此,潰敗還沒有,頹勢已然無法逆轉。
宋軍在奮力廝殺,遼軍也在奮力廝殺。
狄詠不斷深入敵陣,哪怕身邊一個一個的騎士被遼人抱摔在地,他依舊兩眼隻往前看,口中時不時出得一語:“跟上,都跟上。”
時間把豔陽變成了紅色,已經靠近了山河盡處,披撒出一片血光。
大勢已去了,耶律乙辛喉嚨沙啞地站在馬上,親眼看著一群獅子變成一群羊的那個痛苦的過程。
耶律乙辛轉頭看向皇帝,用沙啞而又疼痛的聲音說道:“陛下,咱們退回臨潢府吧!”
耶律洪基聞言大怒,把頭從木盾之中露了出來,怒而呵斥:“敢言退者,死!”
耶律乙辛頓了頓,看了看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咬了咬牙,也道:“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咱們……”
“仁先,你也想死不成?朕乃大遼之天子,契丹之皇帝,坐擁萬裡江山,列祖列宗在上,爾等也是我契丹皇族子弟,不為社稷效死,豈敢說出這般無恥之語!”耶律洪基甚至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兩個人會在戰場上說出這種話。
耶律乙辛點了點頭,目光堅定:“好,那就不退!臣往前去!”
耶律乙辛說完,坐了下來,一拉韁繩,準備打馬向前。
忽然,耶律仁先拉住了耶律乙辛,面帶悲色,說道:“乙辛,我去。我不如你,我往前去,你護著陛下,一切都托付與你了!”
兩人沒頭沒尾的交流,耶律洪基在這瞬間甚至都沒有聽明白。
但是耶律乙辛只在片刻猶豫,卻點了頭,沒有打馬向前。
耶律仁先已然打馬,會有看了一眼之後,往前而去,再也不回頭。
耶律洪基心思已亂,他是真的沒有會意到耶律仁先的話語,反而面帶不快問道:“仁先說甚胡話呢?”
“陛下,大遼還在。仁先赴死了,臣在想,是赴死呢?還是偷生苟且。”耶律乙辛答著,面露無盡的悲哀。
“朕在這裡,誰也不準走。命令各軍,向前,衝上城頭去!宋人必敗!天佑大遼!”耶律洪基好像聽明白了。
“遵旨!”耶律乙辛答著,卻又轉了頭,尋了尋,人群之中,太子殿下耶律浚蹲在地上,身邊無數的木盾,卻是那太子殿下,不知有多久沒有把頭露出來了。
耶律乙辛甚至都能想象到太子殿下此時會是一個什麽表情模樣,耶律乙辛歎了歎氣,吞了吞口水,感覺到喉嚨的疼痛之後,微微閉眼搖頭。
希望上天,真的能庇佑大遼吧!林子裡野人一般的契丹,從白山黑水之地出來,幾百年縱橫天下,建立了坐擁萬裡的契丹大遼之國,镔鐵遼國之國。
上天一直是庇佑大遼的!
隻奈何, 宋人與遼人的天不是一片天,耶律乙辛抬頭看著天空。
皇帝陛下耶律洪基也抬頭看向天空,他真的不懂嗎?興許不一定,也許他都明白。所以他開口:“乙辛,朕也向前去!”
耶律乙辛點頭:“好!”
耶律洪基看了看自己兒子的方向,忽然說道:“你留在此處吧。”
耶律乙辛鄭重其事點著頭:“好!”
耶律洪基再也不多說,打馬向前,一邊走,一邊喊:“朕在此處,朕在此處!”
“陛下保重!”耶律乙辛喊了一語,撕裂了喉嚨。
耶律洪基並不回頭,依舊奮力大喊:“朕在此處,朕就在此處!”
耶律乙辛已然下馬,走向耶律浚,推開一道道的木盾,一手把蹲著的耶律浚提了起來,耶律浚那驚恐的表情還在臉上,口中還問:“何人?何人?莫不是想滿門抄斬!”
耶律乙辛隻答:“陛下往前去了。”
“啊?什麽?我父皇乃天子,豈可犯險?你還不快去把我父皇追回來。”
耶律乙辛搖著頭:“你跟我走!”
“去哪裡?”
“臨潢府!”
“我……我父皇……我父皇還在前面,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