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甘奇在書院裡說出了那一番言論之後,書院裡是人心惶惶,甚至有一些胡瑗請來的老學究都在課堂上把甘奇明裡暗裡拿來抨擊了幾番。
最奇怪的事情是以往門庭若市的甘家,這幾日也冷落了不少。這汴梁城裡的人,消息當真是靈通,也怪甘奇自己,非要把那一番言論登在報紙之上,這回整個汴梁城都知道他甘奇把皇帝的道德品質給噴了一頓。
皇帝一怒,什麽結果?
所以許多人心中所想,還是觀望一下比較好,至少在事情明朗之前,一點要觀望一下。
至於甘奇所言,到底有沒有道理呢?
大多數人並不在意這個問題,就說甘奇那一句抨擊皇帝的“以小仁而負大義”,這就足以分辨是非了,特別是那些讀書讀得半吊子的,自己沒有真正的思考能力的人,甘奇已經就成了他們反對的目標。
仁宗皇帝道德有失,這是全天下的人都不能認同的事情。
而趙禎自己,卻也一直並未表態,一件做了幾十年的事情,一直都是被人稱讚的事情,也是趙禎自己引以為傲的事情,忽然被甘奇噴得個狗血淋頭。
趙禎內心之中,並不是不明事理,就是不能接受。一旦接受了,皇帝的臉面往哪裡放?若是簡單的一件事情,也就罷了。關鍵是這件事情已經做了幾十年,一旦認錯,認錯之後的麻煩事情更多。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汴梁城內,竟然也起了一些支持甘奇的聲音,是除了甘奇的學生與一些同窗之外的聲音。
這些聲音在各處樓宇,或者茶樓瓦肆之內,發出這些聲音的人,與甘奇素不相識。
為何這些人會在外面與人據理力爭去支持甘奇?
因為這些人都是一些犯罪案件的受害者,有些人在外面被人欺負了,欺負他的人逍遙法外。有些人家的孩子在外與人衝突,被打斷了腿腳,凶手進了衙門,不得多久又出來了,還上門來威脅。
有些人家中遭了盜賊,被偷了許多東西,損失慘重,盜賊被抓住了,過幾天又出來了,連贓物都還沒有完全追查出來,人卻被衙門放出來了。
甚至還有凶殺案,殺人凶人幾年之後,竟然頂著一張刺字的臉,重新出現在了汴梁城內,還每天吆五喝六在街上耀武揚威。
以往,人人都稱頌皇帝赦囚之舉乃是仁義之舉,沒有這些受害者說話的余地,今日難得有人出頭說起這件事。
汴梁城裡被犯罪侵害過的人,自然有人會出來說自己心中的不忿。
這些人的聲音,在此時出現,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有了這些人的聲音,那些真正有智慧之人,才會真正去反思一下,反思皇帝每年赦囚之事,是不是真的如甘道堅所言有些不妥?
皇帝沒有發話,這件事情就這麽拖著。
反倒是之前豁出去了的甘奇,此時冷靜下來之後,也有一些反思,這次是不是把皇帝的臉打得太重了一些?扎心扎得太厲害了?
是不是也該送一個台階給皇帝下?
但是這個台階怎麽送給皇帝呢?
這也是個問題,甘奇又不是朝堂高官,這件事情也不是朝堂爭奪,想要給皇帝送台階,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最後想來想去,甘奇還真想到了一個給皇帝送台階的方法。
想到辦法的甘奇,連忙入城去見了王安石。
王安石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從口中說出:“道堅,你此番不該如此詬病陛下的,萬事都有一個圓滑之法,沒有必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陛下以小仁而負大義。”
王安石看出了症結所在,不是甘奇的話沒有道理,而是甘奇是真的把趙禎最看重的那一張臉給打了,但凡打的不是這張臉,是另外一張,事情也好辦得多。
甘奇也點著頭,一個人一輩子最看重的東西,興許真不該這麽直接去說,還好是仁宗這樣的人,若是換得另外一個人,就算甘奇說得再對,也會是個惱羞成怒的後果。
但是甘奇只是略微有些反思,但並不後悔,為什麽?
想要奠定神格,想要一戰封神,那就必須這樣剛一把,剛成功了,才能名滿天下,才能讓自己的言論變成權威。
若是圓滑去說,那名聲就差得遠了。
這是甘奇在大儒之路上找到的一個捷徑,既然決定要走這個捷徑,不想像胡瑗那樣用幾十年時間去積累名聲,那就得冒點險。
天下沒有白費的午餐,隻想要“得”,不想要“舍”,天下哪裡有這麽好的事情?
不這麽噴皇帝,大儒之路,怎麽崛起?真熬個幾十年,甘奇是不能接受的,人生短暫,幾十年,一輩子就過去了。
歷史上這麽乾的人,也不在少數。以明朝最多,那些求廷杖的清流,那些求著皇帝打自己的文官,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甘奇回答王安石的話語是:“介甫兄,此事是一時意氣之爭,想來也你知曉,也怪我年輕。不過事情既然到得這種地步,自然要有解決之法。”
王安石搖搖頭說道:“為兄也幫你想不到解決之法,陛下沒有立馬拿你出氣,想來陛下也覺得你說得有些道理。但是此事行了幾十年,陛下又怎麽可能一點臉面都不顧,直接點頭認錯呢?若是陛下不表態,爭論必然不能休止,你甘道堅也到處都是敵人,門都出不去。”
“所以今日我來,便是想介甫兄幫我做一件事,興許這件事情,可以解決此事。”甘奇說道。
“何事?”王安石有些疑惑,疑惑甘奇到底有什麽高明的手段,能破此局。
“變法。”甘奇答道。
“變法?變何法?”
“變大宋律例。”甘奇說道。
“如何變?”
甘奇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道:“把赦囚之事,寫入律例之中,以介甫兄的名義上書陛下。變法之內容,我以想好,赦囚並非不可,但是赦囚不能一概而赦,得分出一個可赦之人與不可赦之人。”
王安石感覺眼前忽然霍亮起來,連忙又問:“那到底何人可以赦免,何人不可赦免呢?”
“可赦之人,第一,便是受害者對其原諒了,這般囚徒,可以酌情赦免。第二,便是在牢獄或者刺配之中,有重大立功者,可以酌情赦免。第三,老幼可以酌情赦免,年歲不及十四者,或者年歲已過花甲者,可以酌情赦免。第四,重病纏身,經過府衙評定確實者,可酌情赦免。”甘奇娓娓道來,這就是後世輕判或者減刑的一些規定。
王安石聽到這裡,點頭說道:“此法合理,那什麽人不能赦免呢?”
“第一,屢犯之人,不可赦免。”
“這一條極為合理,屢犯者,不知感恩也,不思悔改,定不能赦。”王安石直接答道,這一條深合心意。
甘奇又道:“第二,罪大惡極者不可赦,如惡意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之人,定不可赦,赦之難平眾怒。第三,死罪不可赦免,既已判罰死罪,那必是罪大惡極,若是死罪都可赦免,那律法還談何威嚴?”
王安石依舊在點頭:“道堅此變法之言,合理非常。如此既可讓陛下仁心不減,又可避免許多動亂之事。一舉兩得啊。”
甘奇笑著搖搖頭,說道:“一舉三得。”
“一舉三得?還有哪一得?”王安石疑惑問道。
“介甫兄,以你之智,豈能想不到還有哪一得?”甘奇笑道。
王安石稍一思慮,恍然大悟,大笑道:“哈哈……道堅高明啊,道堅你實在是高明。如此即可保住陛下臉面,讓陛下仁心不失,又可讓你頭前辯論之言大獲全勝,倒是我剛才沒有想到這裡,道堅實在教人佩服。”
甘奇歎了一口氣,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是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的,那便也該出一個解決之道。以介甫兄之名,把此法寫成奏折送上去,陛下也不必對我之前言論再去表什麽態度了,也就不必為難了。陛下只需要應下介甫兄所奏之法,便是皆大歡喜,陛下仁心可保,裡子面子都保住了,萬事大吉。”
噴子也要分境界,有些噴子,只知道噴,噴完就發泄了,這是低級噴子。
高級噴子,不僅噴,還要噴出個所以然,噴完之後,還能提出更好更正確的解決之法。
甘奇,是一個高級噴子。噴完,還給解決了,還能顧及各方的面子。
王安石已然不等,連忙往桌案而去,口中說道:“道堅,我這就幫你寫,但是不署我之名,署道堅你之名。”
甘奇連連擺手:“不不不,署我之名,我怕陛下到時候還會猶豫不爽,還是署你之名,如此陛下也就沒有什麽顧忌了,還會把介甫兄誇讚一番,如此介甫兄解了陛下為難之事,更是大功一件。”
甘奇是真的這麽想的,此時皇帝應該是在生氣的,這個氣頭之上,甘奇又把解決之法提出來的,這好像還是變相在打皇帝的臉,就好像甘奇在與皇帝說,你看,我之前罵你沒罵錯吧?我這辦法是不是比你之前的好?
這個解決之法由王安石提出來,那就不一樣了, 皇帝只需要把王安石一通誇,然後點頭應答,萬事大吉了。
當然,甘奇還有另外的考慮。變法之事,這是王安石的老本行,今日就算是牛刀小試,讓王安石也弄點經驗,讓皇帝也看看王安石的水平與能力,以後再說變法,王安石就會得到皇帝更多的信任,不論是新皇帝還是老皇帝。
王安石想了一想,倒是覺得甘奇說得有些道理,也不矯情,答道:“那好,我便署名其上,今日算是承你的情分,我記在心下了。”
“介甫兄不必如此客氣,你我之間,不談這些。”甘奇幫王安石,那是真心實意的,隻願王安石好。
王安石自然是心中感動不已,一邊寫字,還一邊抬頭來看甘奇,口中還道:“道堅今夜別走,就在我家中吃個便飯,小飲幾盅。每每與你論事,總是能收獲良多,能在汴梁遇到你,當真是上天眷顧。”
甘奇點頭應答,今夜是回不去了。甘奇也在想,也感謝王安石那一次上門而來,不是那一次,甘奇也不能交到王安石這個朋友,甘奇想做許多事,王安石是這個時代最有能力的人,這也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