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暗流湧動,卻是這汴梁城的百姓與絕大多數官員並沒有絲毫察覺,街道之上依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甚至瓦舍樓宇之內還有許多人在酒桌之上慶祝著甘相公再一次大勝。
“好水川之恥,此番是雪了,聽說那西夏皇帝李諒祚都被甘相公趕到戈壁裡去了。”
“可不是,西夏皇帝李諒祚,那是被甘相公打得抱頭鼠竄。”
“當浮一大白了,此生能聞這般喜訊,足慰平生……”
“吃酒吃酒,浮一大白!”
“漢唐雄風不遠,就在此番了,甘相公滿打滿算不到三十吧?”
“什麽三十,甘相公二十七,二十七有沒有?有吧?”
“有,二十七了,當是二十七了,嘉佑四年的狀元,那年正好二十出頭,二十七了。”
“二十七,年輕,照這麽打下去,漢唐不遠呐,擊韃虜,開西域,萬裡江山,四海臣服。”
“吃酒吃酒……”
甘奇府邸院內,此時卻多了不少鐵甲左右,好端端的,甘霸也穿了一身厚重鐵甲,端是威武不凡,晚些時候飯點,他還要出門,請了不少人吃酒。卻是此時,他還逗弄著甘奇的女兒玩耍。
甘呦呦兩歲多快三歲了,說話倒是利索,一臉天真問著甘霸:“八叔叔,你怎麽穿了個大鐵衣啊?”
而今,甘霸也被人稱八叔了,慢慢也有人叫他甘老八,尊稱起來就是甘八爺,到了年歲,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了,甘霸在這一輩,排行老八。
甘霸咧嘴一笑:“鐵衣暖和呢。”
“八叔叔瞎說,鐵衣可冷。”甘呦呦不好騙。
甘霸在甘呦呦面前轉了一圈,問道:“你八叔我威武不?霸氣不?”
“嗯……醜。”
“你這小妮子,胡說。”甘霸故作不快。
“呵呵……八叔最是雄壯。”
“這還不錯,你八叔叔這一身走出去,汴梁城裡哪個不怕?哪個不得把路避開嘍讓你八叔叔走?”甘霸天生大惡人。
“那你就是壞人,娘親說,壞人就是這樣的……”
甘霸反倒樂起來了:“哈哈……你八叔叔就是壞人,還要出門去做壞事,你怕不怕?”
“我不怕,爹爹打你。”甘呦呦同學很是傲嬌。
“得,你爹爹打我,那我就跑。”甘霸臉上也帶著天真的笑,一邊說著,還真一邊跑幾圈,心有猛虎,卻正在細嗅薔薇。
此時一個漢子匆匆奔進了院中,見得甘霸,一臉的焦急。
甘霸看了看那漢子,抱起甘呦呦走進內院,把她放在一個小木馬凳上,說道:“八叔叔要去做點事,你在這裡玩,不要到外院去了啊。”
“哦,八叔叔可別做壞事。”小姑娘叮囑著。
“哈哈……八叔叔最是心地善良了,與你爹爹一樣,都是心善的人,等八叔叔回來了再帶你玩。”
“嗯,好。不能做壞事。”
甘霸點著頭,笑出一嘴的大門牙,走向外院。
外院那漢子連忙上前來稟:“八爺,崔二爺讓我來報,說襄邑有一夥江湖人進了城。”
“茂哥兒,可盯住了?”甘霸問了一句。
漢子正是茂哥兒,而今二十出頭了,正是頂用的時候,而今汴梁城的街面人物,茂哥兒有一號大名,人稱上山虎茂爺。
“走,會一會去。”甘霸也不多言,轉頭進了一件廂房,出來之後肩上就扛了柄碩大的樸刀。
“八爺,這邊請。”
甘霸出門了,一人出門,卻是走在半路上,不知哪裡四面八方就來了幾十號漢子。
吳巧兒看著甘霸提著兵器出門了,連忙從街道對面的成衣店回了家,憂心忡忡尋到書房:“官人,呆霸怎麽帶著兵器就出門了?可不要惹下什麽事端了。”
甘奇正看書,聞言擺擺手:“無妨,惹不下什麽事端。”
“官人,呆霸那秉性,可得盯著點,官人如今可是朝廷的相公,可不能落下什麽不好的名聲才是呢。”吳巧兒是真關心甘奇,也是通情達理。
甘奇笑了笑:“待他回來,我問問。”
“嗯。”聽得甘奇這麽說,吳巧兒才放心出門去店裡。
甘奇用手敲打著座椅扶手,面色沉了下來,他今天也在等人,等李明。
不久之後李明來了,進得書房拜見,還回頭看了看門外,到得甘奇左近,附耳輕聲:“殿前都指揮使今日忽然去了衙門,見了不少人。”
“都說了什麽?”甘奇問道。
“還未探聽到,末將再去細探。”李明說道。
甘奇搖頭:“不必再細探了,再探也是為難人,既然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你,那便是做到該做的了。”
“那……”
“你回去吧,暫時換個住處。”甘奇吩咐一語。
“得令。”李明走了。
甘奇的手依舊在敲打著扶手,微微閉眼,唉聲歎氣:“唉……官家啊官家,你不是這樣的人,何必非要做這樣的事情?”
汴梁城南,一處頗為荒廢的小宅子門口,一個鐵甲巨漢手持樸刀連連劈砍,有些腐朽的大門就開了,壯漢走入院內,開口大喊:“襄邑來的人呢?”
院內瞬間從各處出來了一大幫漢子,個個手持兵刃,一臉戒備。一個虯髯漢子從人群出來,拱手發問:“在下襄邑八面神劍孟易,見過。敢問當面是哪位英雄。”
“汴梁甘八爺。”上山虎茂哥兒出言。
虯髯漢子聞言,想了一想,又問:“踏平北邙山的甘八爺?滅了東京十三門的甘八爺?”
“正是。”茂哥兒答著。
“裡面請。”八面神劍孟易作請。
甘霸卻不往裡面去,擺擺手問道:“你一手劍法很神?”
“不敢,皆是弟兄們捧。”孟易答道。
“這麽多人,帶著兵刃,入京何事啊?”甘霸問道,面色已黑,襄邑離汴梁不遠,卻也不近,這些人必然是連夜趕路而來。
“生意事。”孟易答道。
“生意?哪家的生意?什麽生意?”以往,江湖來往,甘霸不會過問,如今卻是不同,老面孔要盯著,生面孔要問著,一個也不能少了。
“甘八爺這麽問,怕是不好吧?”孟易不願答。
“不好?京畿河北地面,有我甘霸不能問的?你若不答個清楚,今日怕是都得死在這裡。”甘霸說著平常話,手已捏了刀。
“甘八爺,你這般欺人太甚,就不怕江湖人笑話?”
“江湖人?哈哈……爺爺就不是江湖人,再問你一遍,入京做哪門生意?”興許有人還覺得甘霸說笑,京城之中,光天化日,殺幾十口人?
“甘八爺,總不能壞了江湖規矩,在下這裡四十六個好手,甘八爺當真不能欺人太甚。”孟易似乎真不怕,都是走江湖的,面子過不去,真動起手來,那可不好說。
“爺爺話說得夠多了,罷了。”甘霸不是那般說來說去的人,他轉頭對著茂哥兒等人說道:“你們都出去,屋前屋後守著,一個也別放走。”
茂哥兒聞言一愣:“八爺,我們都出去了,可就隻您一人了。”
“他娘的,爺爺也該真正混個名號出來了,不然說出口都沒人怕。你們都出去守好了。”甘霸有些氣,昔日甘奇是八臂金剛,今日來個八面神劍,連茂哥兒都有個上山虎的諢號,偏偏他甘霸,還真沒有個名號,揚名立萬,就今日了。
茂哥兒面色擔憂,卻不敢忤逆,帶著人往門外去。
孟易見得所有人都出去了,就甘霸一身鐵甲站在當場,不明所以,口中還道:“見面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八爺今日實在對不住,收人重金,要辦差事,泄露不得。”
卻見甘霸忽然提刀一躍而起,幾十江湖人中,他已然猙獰如獸,喉嚨裡的呼喊低沉卻炸裂。
什麽八面神劍,什麽閃轉騰挪,什麽招式來去,一身重甲讓人砍,一柄巨刃去砍人。
幾萬大軍來去,幾十江湖人來去,皆是一樣,不過就是虎膽一身,死了算命,不死那就敵人死。
這是狄青教他的,萬軍來去,你別想,就是乾,穩準狠,你就能活下來,活不下來是天要收,別埋怨。狄青教他的,就是軍中殺人術,就是穩準狠,這幾年下來,甘霸一直堅決執行。
二三百斤的人,便是想包裹住了,甲也比別人的重,得七八十斤,四五十斤的樸刀。往前是碾,往後是軋,掄起來是掃,站在那裡是山。
“八爺,八爺,有話好說。”神劍不神了,劍拔出來,卻不知怎麽往前去迎。
門外,茂哥兒一臉的焦急:“這是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咱要不要衝進去幫啊?”
“這……看一看,看一看再說。”茂哥兒站在門口看,幾十漢子撒出去圍著。
這一看不要緊,只見那柄碩大的樸刀,擊打在另外一人迎上來的刀上,一股巨力把迎上來的那人連人帶刀拍飛而去,看得茂哥兒是目瞪口呆。
劈裡啪啦一通響動,甘霸身邊,竟無一合之敵,倒落無數。
那神劍連連後撤,想攻,試探了好幾番,卻不知怎麽往前去攻。
“八爺真乃神人也!”
“可不是,那一身甲再加兵刃,我抬都抬不動,八爺卻還漫天飛舞的……”
“八爺神了……”
卻見那神劍,終於尋了個空檔,飛身前刺,動作一氣呵成,迅捷無比,可見真是好手,卻是那劍尖刺在重甲之上,一片火星。
再收劍,已然收不了,一個大手已然憑空而來,瞬間掐在了神劍孟易的脖頸之間,連孟易的身體都被提起了,再看那大手,先是一揚,再往地上一甩,孟易的身體也隨著上下起伏,重重被砸在地上。
陡然間,空氣凝結,所有人都不動了,只看神劍孟易在地上掙扎著。
一場大戰,才打到一半,陡然結束了,地上躺著不能動彈的十幾個,血泊之中的七八個,哀嚎不已的十幾個,還有十幾個停在當場不前不後。
“誰的生意?”甘霸的話音,依舊低沉。
神劍回不過氣來,牙縫之間蹦出兩個字:“趙姓。”
甘霸蹲了下來:“誰?”
“我也不知是誰,十萬貫,姓趙的,連夜而來,教我等連夜入京,等候吩咐。”神劍孟易,回過氣來了。
姓趙的,京城裡多的是,十個裡面有九個攀得上皇親國戚。甘霸知道,找對人了。
可不就是找對了,外地人,卻又不那麽遠,生面孔,好手,幾十人帶著兵刃入京,入京之後就有地方住,出手就是十萬貫。找他們的,還是姓趙的,那是皇家自己人。
甘霸沒有想太多,只是搖搖頭:“這生意,你不該接。”
“八爺饒命,小人也知這生意肯定棘手,卻也不知這麽棘手。小人這就走,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其實孟易,還真不知道這生意具體的內容,就是這筆錢太多了,錢越多,事越難,孟易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猶豫之後還是接了。
“不是你說的這個理,爺爺得拿你做個樣子,嚇唬一下旁人,錢雖多啊,命更重要。”甘霸說著,輕輕抬腳,跺了下去,一張面孔就塌陷成了半張。
甘霸轉身,看著滿地的人,看著還有十幾個面色驚恐的人,說道:“死了算倒霉,活著呢,有事得辦,出了此門,江湖上得有個話,第一,汴梁甘八爺,江湖諢號叫作……血手人屠。第二,最近呐,汴梁的生意接不得,錢越多,越接不得。”
說完,甘霸提刀,出門了。
茂哥兒上前:“八爺,真不殺光了?”
茂哥兒問這句話,就是聽說甘八爺可是滅人滿門的名聲。
“我是好人,出門的時候可應了話語,不做壞事。場面你收拾一下,我先回家。”甘霸咧著嘴一笑,扛著刀,大搖大擺走了。
回家之前,甘霸還找了個客棧,打水洗刷了一番,把鐵甲上的血跡,臉上的血跡,手上的血跡,好好洗了又洗,還叫人聞了又聞。
隨後甘霸清清爽爽回了家,放了刀,入了內院進書房回稟了一下,出了書房,小姑娘甘呦呦還在小木馬凳子上搖晃著,甘霸走了過去,俯身抱起。
“八叔叔,你沒有做壞事吧?”小姑娘問道。
“沒有,八叔我還做了好事呢,救了好多人的命。”
“我不信。”
“真的,八叔出門就是救死扶傷,救死扶傷你懂不懂?就是要死的人,八叔給救活了,傷了的人,八叔給治好了。”
“哦,那八叔你是好人,我去娘親那裡拿蜜餞給你吃。”
“八叔不吃蜜餞,八叔就喜歡救死扶傷。”
“爹爹也喜歡救死扶傷嗎?”
“你爹爹,你爹爹比八叔還善,延州那裡許多人都給你爹爹立長生排位供奉著呢,每日三炷香給你爹爹祈福。”
“咯咯……爹爹最好。”
“對。”
趙宗蘭此時出了廂房門,站在門口看著兩人對話,眉黛緊蹙……
甘奇也出門了,甘霸連忙抱著小姑娘迎了上去,甘奇一封信給出,附耳一語:“給狄諫,晚間去。”
甘霸點頭,把信塞進懷裡,看了看趙宗蘭,反手把小姑娘放在肩膀上坐著,小姑娘又驚又喜:“我怕,咯咯……八叔,我怕呢。”
“走嘍,走嘍,高頭大馬去衝陣,衝啊……”
趙宗蘭頭一低,又進了廂房。
甘奇搖搖頭,往趙宗蘭廂房而去,趙宗蘭卻正在擦拭淚水。
甘奇落座,沉默片刻,說了一語:“娘子放心,陛下仁厚,只是受了一些小人挑撥,那小人不得好死,陛下向來聖明。”
“嗯,皇兄最是心善之人,總會明白的。宗漢也在幫襯走動,皇兄定然不會被小人蒙蔽了。”趙宗蘭想在甘奇面前忍住淚水,卻還是流了下來。
第二日大早。
李璋府中,此時似乎也來了什麽消息,李璋在家中急得是團團轉,一邊轉悠,還一邊說著:“鬧劇,當真要成鬧劇啊……”
旁邊有個軍漢,也是一臉擔憂,卻隻得說道:“恩相,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呀!”
“發,往哪裡發?我早間去見了陛下,陛下……”
“恩相……”
“你也想立功了?想從龍了?你看看你自己的腦袋,還能活動嗎?”李璋罵道,面前這軍將,姓趙,殿前司的寄祿將軍,平常裡有差事,卻也無事,如今也只有姓趙的能用了。若是不用姓趙的,李璋真不知道該用誰。
“恩相,我乃趙家子弟,我這腦袋,誰敢拿?”
“哼哼……發,都要發,陛下要發這一箭,富弼文彥博也要發這一箭,你也要發這一箭,行。”李璋,其實也是趙家人,如之奈何。
“恩相放心,我聯系了十幾個趙家子弟,皆是血氣男兒,大事必成。”
李璋看了看他,不說話。
“我還想去聯絡一下汝南郡王,他昔日裡可上過戰陣,府中也有不少親信,一旦他能幫襯,那便再好不過。”
李璋都氣笑了,看著他就笑。
“恩相,怎麽了?您老笑什麽?”
李璋手往外一比劃:“你去,你這就去。 ”
“可是有什麽不妥?那我就不去了。”
“靠你們成事,唉……”李璋心累。
“恩相,文相公那邊可就要下聖旨了。咱們得入宮去安排妥當,就是那些江湖人不堪用,我這裡有十幾個漢子,恩相那邊有幾十個精銳軍漢,足夠了。他甘奇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必然插翅難飛。”
李璋慢慢走向書房角落的鎧甲架子前,慢慢伸手,先取鐵盔,旁邊的漢子立馬上前,幫著李璋穿戴。
無獨有偶,此時的甘奇,也在穿戴,大紅的官袍,他穿得一絲不苟,冠帽是新的,吳巧兒剛剛從對面成衣店裡送來的,帽翅左右顫動,腰間的白玉帶,兩邊鑲金,扣上之後,頗為沉重,再加環佩,便是叮咚作響,煞是好聽。
聖旨還沒有來,甘奇已然等著了,至於什麽名目,都無所謂,反正鴻門宴在那裡,得走一遭。
走這一遭之後,天下之人,便都會同情甘相公,痛罵奸賊奸佞誤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