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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之上,甘奇重新落座,眾人也等候多時了。
當塗丘見得蒲志高跟著甘奇一起進來的時候,心中已有猜想,面色大驚,抬頭緊盯蒲志高,似乎還有些不相信一般。
甘奇上午剛把蒲志高的塔寺給拆了,還殺了蒲志高那麽多人,此時蒲志高不想著去躲避起來,怎麽還會恭恭敬敬跟著甘奇到大堂裡來?
難道甘奇說的人證就是蒲志高?
“人證已到,上前答話。”甘奇的驚堂木也響起。
“草民蒲志高,見過知州。”
“本官問你,你可曾給泉州通判塗丘送過錢財?”甘奇嚴肅問道。
“送過。”
“送過多少?”
“稟知州,從前年開始,每年都送了七八萬貫之多。”
“為何要送?塗丘又給了你什麽好處?”
“稟知州,主要是進門的商稅之上給予方便。”
“具體如何,細細道來。”
“比如一船貨物卸載入城分銷,城門口處的稅吏,在塗通判的交代之下,便只收七八貫的商稅。”
“一船貨物,只收七八貫商稅?”甘奇厲聲再問。
“便是如此,草民所言,句句屬實,這泉州城中,不知小人一家如此打點,但凡做過幾趟生意之人,都是如此打點。”
甘奇點著頭,又問:“塗丘,你還有什麽話語好說?”
塗丘心中早已亂了方寸,但是口中卻答:“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甘奇也懶得理會塗丘的話語,而是問道:“史將軍可有派人來報?”
“史將軍已然派人來報,塗丘家中之財,七八十萬貫是有的。興許超過百萬貫,只等慢慢來清點。”
甘奇又問一語:“塗丘,你乃是鄂州寒門出身,當官十幾載,如此巨款,何處得來啊?”
塗丘仰著頭:“憑著十幾年俸祿省吃儉用理財置業而來。”
“哈哈……你不吃不喝,十幾年俸祿加在一起,也不過一萬來貫,卻憑借置業理財,得了近百萬之巨,也好,就看看東京官家信不信你,到時候查抄家產,闔家男丁充軍,女眷官賣,便看你還有沒有這般硬氣。”甘奇知道塗丘這是死鴨子嘴硬,還沒有真正考慮過後果。
老皇帝是一個仁慈的人,平常若是官員犯了什麽過錯,施政之上有什麽差池,貶謫革職就是了。但是老皇帝窮哈哈一輩子,對於這種明目張膽貪汙受賄的小官,那可不會輕饒。
一個七品上州衙通判,竟然能貪汙受賄近百萬之巨,實在太過觸目驚心,老皇帝幾十年從未遇過的事情,連原來的三司使張方平,也不過是花了十幾萬貫巨資購買田地。一個如此小官,竟然能如此巨貪,只怕要刷新老皇帝的三觀認知。
闔家男丁充軍,女眷官賣。
這句話有些嚇人了,俗話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對於塗丘來說,一家男丁都充軍了,女眷全部賣掉,這跟滅門有什麽差別?
塗丘還有些不信,說道:“當今聖上,最是仁善,甘道堅,你休要誆我!”
“聖人倒是仁善,但是你落在本官手上,定奪之權便在本官這裡,只等官家看過罪狀卷宗,便看看本官定你何罪。”甘奇是真的狠厲了,泉州之所以會變成以後的泉州,變成一個殖民地,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為這些官員貪贓枉法。
官員賣國,卻還不自知,這比任何人賣國都要危險。今日甘奇不是與塗丘有什麽私仇,而是要殺雞儆猴,震懾未來所有的泉州官員,這裡是貿易中心,這裡的官,一定要知道什麽事情不能做。
不然就算沒有了蒲家,來日也會有其他人。甘奇要讓這些外來不讀聖賢的胡番,只能想著做生意,堅決不能讓他們在泉州之地有什麽大勢力,都得老老實實的。
“你……公報私仇……”塗丘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本官與你,無任何私仇。是我大宋的江山社稷與你有深仇大恨。只等月余,便拿你發落。把塗丘押下大牢,退堂。”甘奇再拍驚堂木,起身往一邊書吏而去,拿起審案記錄翻看片刻。
然後讓蒲志高過來簽字畫押,一邊的塗丘已然被幾個軍漢拖了下去。
大堂之外,觀看的衙差小吏以及官員無數,卻又是一片鴉雀無聲。
蒲志高簽字畫押之後,甘奇又道:“還需要一些供狀作為補充。”
蒲志高哪裡不懂,連忙躬身:“小人這就去說服一些同行商家,明日大早就來衙門裡補錄供狀。”
“實話實說即可,不必誇大其詞,更不必無中生有。”甘奇交代一語。
“是是!”
甘奇慢慢走出大堂,對著門外之人開口:“諸位都是朝廷官吏,一方父母,貪贓枉法之事,萬萬使不得,要以塗丘為鑒,克己自律,朝廷法度萬萬不可破,接下來有商稅改製之事,望諸位同心協力,辦好差事,到時候也有重賞。”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然後皆是躬身:“遵命!”
“散了去吧,明日早些時候來上值,本官要吩咐差事了。”甘奇揮手示意著,有此一事之後,這衙門上下,便也知道當面這位年輕的知州不是好惹的人物,便也知道往後該聽誰的了。
再想欺上瞞下之時,也要好好掂量一下後果。
今日事畢,甘奇回到書房,扶著額頭,想短暫休息一下,今年實在有些累了。
張淑媛與春喜二人,端茶倒水,伺候著甘奇洗漱。
興許也是甘奇太累了,也越來越享受這種伺候,甚至連擦臉都由張淑媛來做,他自己卻一動不動。
不得多久,甘霸來報:“大哥,那個塗丘說想再見一見大哥。”
“見我作甚?”甘奇帶著疲憊問道。
“他與我說,希望大哥能網開一面,他願意把家中錢財全部捐獻給州衙。”甘霸答道。
“哼哼,捐獻給州衙?他是想用這百萬貫的錢財來收買與我,你回去答他,已經晚了,他家的財產,已經是州衙的了。”甘奇如此答道。便也知道這個塗丘,還是沒有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人前似乎還想著自己通判的面子,人後才來求饒。
“大哥當真教人敬佩!”甘霸恭恭敬敬一禮,然後出門而去。
聽得甘霸出門而去的這句話語,甘奇也愣了愣。
自己當真這麽讓人敬佩嗎?
甘奇下意識審視了一下自身,也自己問了自己一些話語。
愛錢嗎?愛。
喜歡享樂嗎?喜歡。
違法亂紀了嗎?是的。
心狠手辣嗎?是的。
不擇手段了嗎?是的。
甘霸不知道這些嗎?其實甘霸都知道,都看在眼裡。為何甘霸偏偏此時說出了這麽一句話語?
興許甘霸還知道,甘奇若是想要這百萬貫的私財,在這泉州,當真就只需要點個頭就是了,如探囊取物一般。甘奇卻就是沒有要,所以甘奇值得敬佩。
興許這也讓甘霸越發覺得跟在甘奇身邊,是在做正確的事情。
興許這也是甘霸對於自己內心的說服。甘霸看起來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但是殺人如麻這種事情,除了天生就變態的人,誰的心中不會有糾結?
但是,只要認定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那麽這種糾結就不會再有了。殺人也變成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是甘霸為何要說最後一語的原因所在。
甘奇想透了這些,微微笑了出來。甘霸會如此想,想來周侗也會如此想,史洪磊也會如此想,折克行也會如此想,甘奇身邊的所有人都會如此想。
一個人的中心,興許很多時候需要靠著恩惠恩德去維持。但是真正的忠誠,有時候就是需要另外一種東西,讓人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對的事情,這一點相當重要。
興許無形之中,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甘奇似乎有了一些人格魅力。
這對於史洪磊折克行以及那些替甘奇賣命的軍漢等人來說,格外重要。
甘奇在甘霸一句不經意的話中,學會了許多。
要做大事,要更多的人真心實意跟隨在身邊拋頭顱灑熱血,利益共通之外,還真需要一些東西來維持這個凝聚力。
甘奇也懂得這個凝聚力是什麽了。
第二天大早,甘奇精神奕奕開始安排商稅工作,最基本的就是進出口的關稅問題,泉州之地,稅收隊伍也要擴充起來。
關稅,要在碼頭上開始。出口關稅在這個時代也是必須的,因為是別人求著來買泉州的貨物,所以出口必須要有關稅。進口的關稅也重要。
城門口的稅吏可以撤了,稅吏稅丁直接入駐海灣碼頭,甚至還要到沿海各處巡查,避免走私。
貿易是富民的,但也要富國。否則貿易必然不能持久,連國家都要滅亡了,還談什麽貿易?
為了富民,甘奇甚至準備調查一番,然後在官府強製規定許多貨品的收購價格,那些真正拉土坯、燒窯生產瓷器的百姓,才是真正最辛苦,賺得最少的。所以強製規定收購價格這件事是很有意義的,這樣可以充分保護那些真正辛苦的百姓的利益。
那些海商,太賺錢了,雖然也冒著風險,但是他們的利益實在太高,真正的好瓷器,到了地中海,那就是黃金。這麽暴利,把其中一部分利益多分配一點給百姓,也是應該。
官方價格管制,其實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防止那些商戶把商稅的壓力轉嫁到百姓身上,用商稅為借口,壓低給百姓的收購價格。因為最基層從事生產的百姓,在商業環節之上,其實是弱勢者。
這個時代,並沒有什麽大工廠,都是民間小作坊,甚至是一家一戶,幾家幾戶湊在一起的小作坊。
甘奇這個知州,每天別的不做,就做這些事情了。
甘奇在忙碌著。
東京的老皇帝接到了禦史台呈上來的卷宗,看得是勃然大怒,這回老皇帝是真的驚住了,口中問道:“福建路一個小小州衙的通判,真能積攢出百萬家財?”
呈送卷宗的張唐英拱手答道:“回稟陛下,甘禦史向來剛正不阿,還說待得年末,會把這筆錢與商稅一起押送入京,以為朝廷度支,必然不假。”
老皇帝氣得是七竅生煙,他這一輩子,內庫私財就沒有超過幾萬貫,甚至有時候還得借錢度日,一個寒門出身的小小通判,十幾年就能積攢百萬之巨,這種事情不是真的就在眼前看著,別人說出來,他都不信。
只見老皇帝氣呼呼開口:“著甘道堅把這廝嚴懲不貸,明正典刑。”
“遵旨,臣這就是去回公文。”張唐英答道。
“稍等,另外再附一封朕的親筆信,該好好嘉獎甘道堅。”老皇帝又道。
“陛下聖明,唯有甘禦史這般剛正不阿之人,才能辦出如此大案。”張唐英是暗示一些道理。
老皇帝點著頭:“若是所有官員都似甘道堅這般,天下早已大治。”
老皇帝顯然是懂得張唐英暗示的道理,百萬貫的錢財,當時甘奇所面對的誘惑可想而知,但是甘奇卻沒有絲毫的動搖。
甘奇沒有拿這百萬貫的錢,換來了許多無形的東西。顯然也是值得的。
老皇帝已然提筆寫信,張唐英等候在一旁,心情也是極好。
待得禦史台的回函到得泉州,甘奇的商稅之事已然開始施行,官方價格管制,也開始頒布。
官方價格管制一出,對於泉州百姓來說,甘奇當真就成了那個青天大老爺。
便是出趟城門,都有百姓上來送茶水瓜果。
古代為官,大多數人都想著怎麽修路造橋建學堂,古代清官傳的故事,還多是為民請命,審案清楚的故事。
甘奇施政,顯然手段有些不一樣。
拿著東京禦史台的回函,甘奇開始處置塗丘。
身著囚服的塗丘,還有途家所有男丁,全部枷鎖在身,往西北而去,充軍延州。
塗家所有的女眷,直接當街發賣。
泉州所有大小官員, 全部被甘奇叫到了現場,一個也不少,都張大眼睛看著這一幕。
男丁充軍之前,與女眷一一惜別,女眷在發賣的台上,也是哭成一片。
所有官員都在旁邊看著。
反而甘奇不在現場。而是坐在後衙之中。
春喜大早出門采買,便見到了這悲劇的一幕,回來說與張淑媛聽,說的話語,便是如何如何淒慘……
張淑媛伺候著甘奇,便也在一旁說道:“官人,聽得春喜回來說,街邊塗家慘狀,實在淒慘得不忍目睹,聞著傷心,見著流淚。”
張淑媛倒也不是有什麽想法,就是單純聊天。
甘奇問道:“慘不忍睹?”
一旁的春喜還點點頭:“奴家親眼看的,慘不忍睹。”
“我就知道慘不忍睹,這不,我就知道不去看,看了難受。春喜,你就學著點,以後這種事情,別湊上前去看。”甘奇答著。
春喜與張淑媛面面相覷,慘不忍睹,所以就不去看?好像這話語還挺有道理的。
甘奇見得兩人面面相覷,又說一語:“當官,從來都應該是一個高危職業。享受著平常人享受不了的待遇,出門有人伺候著,回家有人伺候著,到哪裡都有人行禮,一家老小雞犬升天,大小事情一言而決。這麽多資源集於一身,差事還辦不好,國都給他賣了,那就該是這個下場。這世間豈有隻拿好處,不擔風險的事情?好處越多,就該承擔越多的風險。當官就該是這個道理。”
說完甘奇站起身來,又道:“既然都看得差不多了,那就得跟泉州所有官員好好說道說道了,這麽生動的一課,他們應該有一些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