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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紀事》第2章 前塵
  教坊司裡多有罪臣之家的女子。

  從前也都是錦繡閨閣裡嬌養的明珠,只因家門不幸,受了牽連,遭這滅頂之災,淪為濁世裡供人隨意采折踐踏的玩物。

  身處困頓之中,陸嘉月想起父親陸勉常常兀自吟誦的詩句。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就在教坊司將她當做一件珍寶,待價而沽的時候,她對著鏡子,用一把小銀刀,親手劃破了自己的臉。

  昔日盈潤無瑕的如玉面容,因數道血淋淋的疤痕,變得醜陋可怖。

  教坊司的司正一怒之下,命人將她鞭笞得體無完膚,扔進柴房,由她自生自滅。

  滿身的傷痕如烈火灼燒一般,令她痛不可抑。不過半日,她便奄奄一息,心中神智思緒也如流沙,無聲無息散去。

  然而這一息尚存間,她又見到了父親陸勉。

  陸勉不再官袍在身,他穿著極簡素的青布[衫,仍是從前溫和儒雅的模樣,滿臉溫柔憐愛的笑意。

  “月兒,別怕,爹爹來接你了。”

  ........

  待到再睜開眼睛,迷蒙恍惚許久,才明白自己竟是又回到了三年前,初到曲家,正是生著那場大病的時候。

  “小姐,快吃吧,”辛竹另取過一個粉彩細瓷小碗舀了幾個蝦仁餛飩,捧到陸嘉月手邊,“再泡一會兒可就不好吃了。”

  前世裡陸嘉月最喜歡曲家的小廚房裡做的蝦仁餛飩。

  拈了湯匙,舀了一個送入口中,鮮香爽滑,滋味一如前世。卻不知怎地,眼中直落下淚來。

  醒來三天了,她一直都懷疑自己身在夢中,直到這熟悉的味道重又回到舌尖。

  這絕不是夢。

  她是真的重新活過來了。

  淚珠兒不斷落下,跌入碗中,溶入湯汁。

  辛竹眼尖,已先瞧見了,卻沒作聲,隻捧了一方絹帕奉上。

  曲家上下沒有人不知道這位陸表小姐愛哭的毛病,辛竹是她自幼的貼身丫鬟,更是早已習以為常。欲待開口勸解,陸嘉月卻已拿絹帕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兒,端著碗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了餛飩。

  除了眼圈兒微微泛紅,平靜得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辛竹卻有些不放心起來。

  這與往日的小姐似乎有些不大一樣...可究竟是哪裡不一樣,辛竹卻又說不上來。

  一小碗餛飩吃下去,舌尖上莫名停留些許苦澀的味道。陸嘉月也不知道,這苦澀究竟是來自她的心裡,還是她的眼淚。

  心苦,眼淚焉能不苦?

  陸嘉月擱了碗,稍稍摒定思緒,對幾個丫鬟道:“我病了這幾日,你們也跟著受累了,吃飯也沒個準時候,打發人去小廚房裡說一聲,從明日起,就按小廚房的開飯時候送飯食來,”又指了炕桌上的飯食,“我吃好了,這些你們撤下去吃吧。”

  她向來吃得少,丫鬟們也不再勸,自將飯食都收拾下去。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沉,已如入夜時分。

  廊下的風燈都點亮了,暖黃色的燈影映照在庭院中,似乎將那風雨的瀟瀟寒意也驅散了些去。

  陸嘉月正自默然出神,忽然外間響起一陣輕巧的腳步聲,抬眼望去,小丫鬟燕兒打起簾子,讓進兩個女子來。

  是曲家的大小姐曲英和她的丫鬟紅綃。

  “還是屋裡暖和。”曲英笑著說了一句,由著紅綃替她解去了身後的大紅羽緞披風。

  陸嘉月就要掀了錦被下炕來,

被曲英三兩步緊走上來給按住了,陸嘉月見曲英臉頰泛紅,顯然是路上過來被風給吹的,心中頓時甚覺過意不去。  “天這樣冷,又刮風下雨的,姐姐怎的偏要這時候來看我?若是因此也受了風寒,傷了身子,豈不是我的罪過了麽?”

  曲英在陸嘉月身旁坐下,笑著拍了拍自己身上穿的蜜紅緞子彩繡牡丹花開的夾襖,“你看我夾襖都穿上了,又有披風禦寒,哪裡就凍著了呢?”又湊近些,在燈下細細觀瞧了陸嘉月的臉色,“嗯,這氣色果然又比昨日好些了。”

  桔香倒了一盞滾熱的茶來,陸嘉月忙接過來,親手捧給曲英:“自我病的這些日子,有姨母日日為我在佛前祈福,又有程太醫為我醫治,還有姐姐,每日一兩趟地過來看我,我這病若是再不好,可就當真對不起你們了。”

  “若是能讓你好得快些,哪怕一日十趟的過來看你,我也是願意的,”曲英接過茶盞,淺飲了兩口,擱在炕桌上,“依我說你這病還是水土不服,咱們燕京地處北方,十月初便已入冬,又冷又燥,比不得江南滋潤,你初來乍到的,自然是不習慣,待過上一年,到了明年冬天,興許就不會再犯病了。”

  入京之前,陸嘉月一直隨著父親陸勉在外放任上,而陸勉升任雲貴布政使前,曾在江南任職六年。

  江南煙雨水鄉,氣候溫潤宜人,確非地處北方的燕京可比。

  此時在旁人眼中,她尚是才離了江南,北上入京又別了父親的小丫頭,可是於她來說,已然又隔一世,江南的煙柳綠堤, 富庶繁華,水墨畫兒一般的小橋人家,已都在記憶裡變得有些模糊了。

  陸嘉月笑意淺淡,“隻怪我自己不爭氣,身子也太弱了些,一點兒風霜都禁不住。”

  “身子弱怕什麽的?好好將養著就是了。”曲英輕輕握住陸嘉月的手,又借著燈亮打量她一番,忽地笑起來,“今兒早上去給祖母問安,四嬸嬸還在和母親頑笑,說母親接進府來的小丫頭,原是個瓷娃娃,白白嫩嫩,怪可人的,隻怪這時節不好,才讓瓷娃娃變成了病娃娃,好生可惜呢。”

  陸嘉月聞言也不禁笑了笑,“四夫人慣會頑笑,我這樣病貓似的一個人,頂多算是個泥娃娃而已。”

  曲英看著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什麽泥娃娃?天底下哪裡去尋這樣漂亮的泥娃娃去?”見她鬢邊散落下一縷發絲來,伸手替她掖在耳後,“說來你這病了一場,我倒是覺得比起你才進府時那哭哭啼啼的樣子,要安靜得多了。”

  重活了一世呵!又經歷過那一場噩夢般的前塵往事,怎能還如前世一般懵懂天真?

  心中鬱鬱不解,那憂思煩惱自然都化作了痕跡,落在眼底眉梢。

  旁人或不可察覺,曲英卻是頗親近之人,又向來聰慧,自然有所感應。

  陸嘉月不想曲英擔憂,於是故意笑得嬌憨一些,“可見生病也是有些許好處的,至少能讓人長些心智。若不是這病,隻怕我還每日裡哭著鬧著,要去尋父親呢。”

  曲英笑著點頭,“說得很對,今後這府裡上下可再沒人會取笑你是個愛哭鼻子的小丫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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