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又陷入了一片安靜,只不過,這次安靜卻有些詭異。
楊廷和是那種摸不著頭腦的不解,三位內閣大學士是不該如何是好的沉默,而弘治皇帝則是進退兩難的糾結和鬱悶!
算起來,何瑾真心開始教導太子,也不過才半個月的時間。能有如此斐然的成績,實乃大功一件。
可同時,他又慫恿講官們講述那些悖逆經義。真正按照刑律來處置,可是大不敬之罪。若不加以嚴懲,又置祖製於何地?
但就在這一片尷尬的安靜中,何瑾的神態卻依舊遊刃有余。
黑亮的眼珠兒悠悠轉了一圈後,便將這情況分析了個透徹:眼下最大的危機,其實已經解除了。
說到底,弘治皇帝最關注的,還是朱厚照的教育問題。
現在自己已將成果展示,無論皇帝還是皇后或是內閣大學士等人,其實都已默契地達成了一個共識。
那就是......絕不能輕易放了自己!
否則的話,他們的大明未來夢,該如何繼續做下去呢?
眼下應當做的,就是把悖逆經義這事兒,給圓滿地糊弄過去。而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同時還能報上那麽一箭之仇,那就......嘿嘿。
當下,他面色陡然一凜,義正言辭地說道:“陛下,微臣要上奏彈劾一悖逆無禮,包藏禍心之人!”
弘治皇帝聞言,當即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你這小子,又要作什麽妖?
可不待弘治皇帝開口,何瑾就自顧自地言道:“那人看似飽學淵博,實則心術不正、嫉賢妒能,尤其身負教導太子重任,更會威脅大明江山未來,陛下當盡早除之!”
這話落下,不僅弘治皇帝,就連三位內閣大學士都傻了:何瑾,你這是要幹啥?人家王華剛才還替你辯解澄清,你倒好,扭臉兒就把人家給賣了?
就連王華也氣得想揍人,死死瞪向何瑾:你,你這孩子,太不要臉了吧?老夫的確連累了你,可你平時‘大哥長、大哥短’的叫著,關鍵時刻就這樣?
虧老夫還將兒子托付你照料,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我呸!......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何瑾要彈劾王華的時候,他卻陡然伸手一指楊廷和,悲憤地言道:“這楊翰林此時還站在暖閣當中,微臣與他同殿為伍,隻覺是莫大的羞辱,懇請陛下盡快發落!”
這下豬樣變色,所有人都懵圈兒了:何瑾啊,你到底是要幹啥!知不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啊,就敢來彈劾人家楊廷和?
人家八歲通讀四書五經,吟詩作對,乃名副其實的神童。
十二歲的時候,就考中了舉人,十八歲中進士,二十歲被選為翰林,二十一歲翰林院畢業,參與《憲宗實錄》的撰寫。如今非但負責教導太子,更擔負經筵講官一職......
在科舉取士已然成熟的明代,人家這樣光輝耀眼的履歷,簡直就是士大夫可望不可及的模板。
而你何瑾一個偏遠州城的小小秀才,靠著恩蔭才混到了詹事府陪讀,你,你哪兒來的勇氣彈劾人家!......
而聞聽這話的楊廷和,先是猛然一愣,隨即便露出了不屑至極的神情。那目光看何瑾,就跟看一隻叫囂著要撼動大樹的螞蟻一樣。
可天生就有靜茹姐姐賜予勇氣的何瑾,卻一點都不發怵,只是更加不屑地看向楊廷和,問道:“楊翰林,我何時教導太子悖逆經義了?”
“哼,敢做不敢當,無膽小人之舉。”
楊廷和神情高傲,回道:“今日授課,你敢說未講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等悖論經義?”
何瑾一下就狡猾地笑了起來,
回了一句:“如此說來,你也讀過這段悖逆之言嘍?否則的話,《孟子節文》一書中根本沒有這段話,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乃悖逆之言的?”“嘶!......”學富五車的楊廷和,真沒想到自己竟然馬失前蹄,氣憤難當地道:“我,我!......”
“我什麽我?......”何瑾一撇嘴,道:“哼,敢做不敢當,無膽小人之舉。”
楊廷和這個氣啊!......一生順風順水的他,還從未受到過這等羞辱。
可對何瑾來說,只是基本操作,隨後就升級了,又問道:“還有,你是親眼看到我教授太子了,還是親耳聽到了?”
“我當然沒看到聽到,可陛下......”
一說到這裡,楊廷和猛然意識過來,驟然的寒意掠過全身,使得他趕緊跪倒在地:“陛下,臣,臣罪該萬死!......”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弘治皇帝的身上,刺得他都面皮發燙:是呀,按照何瑾的邏輯,既然那一段兒話是已被刪除的悖逆之言,你弘治皇帝是如何知道的?
別說你是皇帝,就應該知道。
朱厚照還是未來的皇帝呢,何瑾和王華等講官的職責,就是要教導太子明辨是非。那他們教授這段經義,又有什麽不可?
也就是這麽一瞬間,所有人都想起了之前,何瑾評論這段經義的話:他就根本沒說這是什麽悖逆之言,而是‘暫時還不能講給太子聽的經義’。
也就是說?......他早就清楚了這經義,根本禁不住!
三位內閣大學士不由對視了一眼,心中掀起了萬丈波濤:這事兒,可千萬不能再追究下去了啊!
真追究下去,皇帝可以不要臉,下令專門兒查辦那些讀了悖逆經義的讀書人。可如此一來掀起了大獄,誰能逃得了?
不說別人,就說他們三個,也是讀過這段兒的!
“陛,陛下,老臣覺得......何千戶那個身為太子陪讀,教授這些助太子明辨是非,也,也是說得過去的。”謝遷最先忍不住了,開口試探言道。
“老,老臣也覺得,這事兒楊翰林無罪,何,何千戶也無罪......”劉健也跳出來和稀泥,希望就此揭過。
“臣,臣以為,二位大學士說得對......”一向最能謀的李東陽,這會兒也只能說了這等最沒水平的話。
而禦案後的弘治皇帝,除了苦笑之外,還能怎麽辦?
一時間,他不由看向何瑾,真是服了這小子了:好一招扯虎皮做大旗,你把事情牽連這麽廣,水攪得這麽渾......朕堂堂一國之君, 怎麽就感覺治不住你?
相反,還得感激你?
可沒辦法,事情到了這一步,弘治皇帝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咽,裝出一副平靜淡然的神色:“朕,朕調令你為太子陪讀,為的就是讓你助翰林講師們,傳道授業解惑,調教太子成才。”
“如今看來,你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做得很是不錯。嗯,從今往後,太子的學業就由你來主導,所教課業......呃,匯報與朕後,再傳授太子!”
至於什麽悖逆經義,何瑾及楊廷和有罪沒罪一事,弘治皇帝根本沒說。
大家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不說就是不追究了。
而對於弘治皇帝的這番處置,他們也都覺得很公平:要知道,此番雖沒給何瑾什麽具體的賞賜,可卻給了他主導太子學業的權力!
也就是說,不管是四品的翰林,還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在教導太子一事上,都得聽他何瑾的!
這是多麽大的信任和榮耀!
並且,在選擇課業一事上,何瑾還要上報弘治皇帝,這是什麽?這便是變相給了他,面聖奏情的權力啊!
由此可見,何瑾如今在弘治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說是新晉的當紅炸子雞,一點都不為過。
然而,令人驚掉下巴的是,何瑾聽了這個後,非但沒喜出望外,反而還砸吧砸吧了嘴,有些不滿意地怏怏回道:“行吧,就先這樣著吧......呃,那個,臣遵旨,謝陛下鴻恩。”
這拜謝,草率,相當草率。
好像如此的榮耀和權力,還不如給他一百兩銀子實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