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禦輦上的弘治皇帝,面沉如水。
李東陽提的那件事兒太過重大,他不得不謹慎行事。最起碼,也要親眼看了新軍軍營,才能做決定。
然而,剛行到軍營門前,第一眼看到軍營的外牆時,他不由有幾分吃驚。
記得當初選址的時候,各勳貴都很是排斥,都不願跟新軍比鄰。只有英國公張懋想到了,這裡有一處廢棄的馬場,新軍才算有了建營的地方。
而這處地方,據張懋所言可是很破敗的。多是黃土壘成的圍牆,最多有一些木頭搭建起來的瞭台,並且因年久失修,早就不成個樣子。
可是現在,出現在弘治皇帝眼前的,卻是由磚石和水泥所構建而成的嶄新外牆。那些用樹木搭建起來的瞭台也沒了影,入眼處的幾座塔樓,皆是由磚石所構成,結實高大,猶如巨塔一般。
整座營盤給人的感覺,就如一頭蟄伏的堅硬巨獸。任由敵軍千軍萬馬衝來,它都會不屑一顧。
“這座新軍兵營,自何小子接手後,就開始著令重建。一應工程,也皆由他親自監管把控。”
看到弘治皇帝眼睛眨都不眨望著外牆,張懋便笑著解釋起來:“那小子把斤斤計較的勁兒拿出十分之一,軍營便變得如此堅不可摧了。”
張懋的聲音裡,不吝驕傲溢美。
但也有一些文臣聞言,不由搖頭道:“陛下,這軍營太過浪費了。京城之地,天子腳下,實在沒必要如此耗費銀錢。”
這話一出口,馬文升登時就著惱了,道:“老臣不知這軍營耗費多少,但卻知道善戰者,未料勝、先慮敗。軍營都不好好修置,何談禦敵攻戰?身為武將,便當有這等謹慎的態度和意識!”
這時候,工部尚書曾鑒便上前摳了磚牆,回來開口道:“諸位誤會何千戶了。一來那水泥之物,雖千年不朽、水火不進,但造價並不昂貴。”
“且何千戶本身就有座水泥廠,自然更是用的平價。至於那些磚石,適才臣也看過了,就是尋常的廢棄石塊兒。”
聽完這些解釋,弘治皇帝才神色動了一下,道:“薛卿家,讓你帶來的神機營,來一輪齊射。”
薛倫聞言,當即從命。一揮手下令,三百火銃手當即列隊,點火發射。
隨即砰砰砰一陣槍響,鉛丸打在外牆上,隻濺出一堆的粉末。待硝煙散盡後,整個外牆看起來還是跟之前沒兩樣。
“唔......何卿家有心了,果然堅不可摧。”弘治皇帝這才點頭,算是讚同了張懋和馬文升的意見。
可軍營裡的何瑾和朱厚照看到這一幕,頓時更加一頭霧水:怎麽個回事兒,蹭飯還不算,還用火銃射磚牆?
這是要連吃帶拆的節奏?......
兩人不敢再遲疑了,可看著那火銃手還沒退下,又不敢上前去拜見。畢竟,這年頭兒的火槍,可都是沒準頭兒的。
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再來一輪?
好在,接下來弘治皇帝就下了禦輦,換上一匹駿馬騎著過來了。
兩人這才敢上前,參見道:“兒臣(微臣)拜見陛下!陛下百忙當中,不忘來軍營檢閱,真乃神武之君。”
“此等不忘武事之豪情,真是千古未有,便是漢武唐宗再生,亦拍馬不能及陛下之萬一。兒臣(微臣)此刻只有一個念頭,便是想放聲高歌,稱頌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聽著兩人如同背書一般,將這番阿諛奉承之言,說的是毫無愧色,弘治皇帝的嘴角不由有些抽抽兒。
尤其,剛才朱厚照的言談神情,簡直跟何瑾一模一樣!
“行了,
馬屁就省省吧。新軍是否能贏得番號,還是要靠實力說話,朕可不會被你們一番奉承,就暈頭昏腦。”“吾皇英明,聖心自守,萬歲萬萬歲!”兩人又是高呼,齊齊一拜。
這下弘治皇帝臉色都青了,猛然就堅定了,要趕緊將何瑾扔出去的決心:瞧把好好的一個太子,都教成什麽樣兒了!
他懶得再開口,直接向營門走去。
到了營門前,弘治皇帝忽然發現了,與其他軍營不同的一點:兩側的侍衛都是先將右手舉止齊眉處後,才行拜見之禮。
“何卿家?......”
“回稟陛下,適才兵士所行的,乃是新軍軍營的軍禮。”
昨夜開會的時候,有武官就提到了平日的軍禮,與大明禮儀相悖一事。但何瑾何等圓滑之人,當即就做出了決定,先行軍禮,再施拜見之禮。
“陛下有所不知,這軍禮乃是臣練兵時所感。我大明軍士,為報陛下朝廷之德,上陣殺敵,以身而殉,此乃我大明之氣節也!”
“自我大明創國,世祖遷都北京,便奉行‘天子守國門、軍士死社稷’之剛策!大明軍士鐵骨錚錚,驅除韃虜,守護邊塞,便當挺直脊梁,不墮我大明之志!”
“微臣與眾多軍士一般,都懷以身報國之心。從這方面來講,臣與大明軍士是一樣的。故而臣便要求軍士,哪怕為明尊卑,也只需齊眉敬禮,無須彎下脊梁。”
這話落下,非但軍營裡新軍,聽聞了軍禮的含義後,熱流湧動。就連弘治皇帝身後的那些侍衛、京營將士,也都不由眼眶發紅。
多少年了,才有人如此高看我們這些丘八!
雖是小小的一個軍禮,卻道出了軍士們的忠誠與奉獻,還有對世風的不滿,暖熱了他們那顆卑微冰冷的心。
而如此慨然剛烈的一番話,使得那些心底根本看不起兵士的文臣們,這時候也不敢上前多說一言。
因為,這時候弘治皇帝也面色凝重,對著那些侍衛行了一個軍禮:“何卿家所言,正乃朕之所想,朕亦每嘗感念爾等拳拳報國之心。”
“何卿家說得對,天子守國門,軍士死社稷。唯有爾等無懼生死、曝冰臥雪,衝身鋒刃端,我大明才有社稷,才有黎庶之安康。 ”
這句話落,何瑾登時轉身,對著新軍軍營的兵士吼道:“聽令,敬禮!”
一瞬間,所有新軍軍士,全都向著弘治皇帝,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包括何瑾和朱厚照,也同樣停止了脊梁,神色肅穆。
緊接著,就是那些隨行的將士和錦衣衛,也都有樣學樣,立正身姿行了一個軍禮。
最後到了那些勳貴武將,則由張懋和馬文升帶頭兒,在馬上挺直了腰杆,將手舉至齊眉處,莊重地行禮看向弘治皇帝。
這一下,所有人都感受到,這種軍中敬禮的方式不但特別,而且不卑不亢。
尤其軍士們頗為雄壯的站姿,整齊的動作,不但讓人賞心憂目,更讓人在心裡不禁也升起了幾分豪情與恍然:這才該是我大明的雄兵啊!
“好!......”弘治皇帝再度環著回了一個軍禮,對著何瑾言道:“你果真是有心了。”
“謝陛下。”
此時朱厚照見狀,心中不由暗喜:果然不愧是大哥,忽悠人就是一套兒一套兒的。這軍禮加上一番高大上的解說,頓時就不一樣了。
可就在弘治皇帝走入軍營,朱厚照向何瑾擠眉弄眼的時候,他卻發現何瑾面上沒一點輕佻,而是神情依舊肅穆,挺直了脊梁,目不斜視地走入了軍營。
也就是這一瞬,朱厚照才恍然明白:原來,大哥適才一番話不是忽悠,而是真正的心聲!
不知不覺,他對何瑾的好感,就已然爆棚了。
因為他的體內,也一直流著熱燙的血,有著不屈的精神,以及對真正軍人的崇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