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瑾臥躺在一輛蒙古人遷徙時常用工具篷車上,嘴裡還愜意地叼著一根兒乾枯的茅草,充分暴露了他‘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好逸惡勞的本性。
怎麽說呢,他其實也不是如何懶的。
實在是這些時日的遷徙太過枯燥,除了趕路還是趕路。眼前的景象,除了一望無際的荒草原之外,就是遠處模糊猶如巨龍盤臥的長城。
看兩三天還覺得新鮮,可連續看了將近十天后,他就一點提不起精神了。
周圍正在行進的火篩士兵們,用好奇並充滿了戒意的目光看著他。而他目光裡則是一片幽怨,對著那些士兵們笑了笑後,士兵們隨即就厭惡地撇開頭去。
然後不多會兒,又忍不住向他看來。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何瑾覺得純粹是自找的:十幾天之前,同火篩幾番溝通聯絡過後,他確認火篩是真有心歸順大明朝廷的。
然後要想乾成這等大事兒,等著大明那方面主動接納,顯然是不太可能的。
第一步只能是火篩這裡,先表達出恭敬主動的態度,然後大明那些好臉面、講排場的君臣們,才能擺出一臉‘雖然我不太情願,但你們如此仰慕我大明王朝,我也只能勉為其難接受’的樣子,借坡下驢嘛。
而要想做到這些,前提就需要火篩,先將內部問題解決了。
可聽了火篩的想法後,何瑾發現這位草原梟雄,是真的有些年老遲暮了。而且還好像沉浸在這一次的失敗中,有些走不出來。
沒辦法,為了自己日後的滾滾錢源,他只能以身犯險來這裡給火篩當參謀。
但對於那些蒙郭勒津部落的勇士來說,他們自然就搞不懂了:這個唇紅齒白的漢人,還帶著他一堆人,來我們這裡算怎麽個回事兒?
他......他們應該都是,塔布囊抓回來的俘虜吧?
可這些的俘虜待遇,也實在太高了點:一日供應三十隻羊,五日供應十頭牛,乳酥什麽的更是想怎麽吃就怎麽吃。而且他們人身自由,還給配翻譯,甚至有時候普通的士卒,也要聽他們的命令行事......
所以,他們的目光好奇又戒備,實在太正常不過了。
但何瑾今日卻有些受不了了,起身騎馬來到了火篩旁邊。然後也不說話,就一臉幽怨地看著他。
火篩一看到他這樣子,臉色頓時跟睡覺時聽到了蚊子嗡嗡叫一樣,嫌棄又厭惡,沒好氣地問道:“又怎麽了?”
“什麽叫又怎麽了?”何瑾也不甘示弱,道:“這些天我都怎麽你了?”
“你!......”人家火篩是標準的草原漢子,從來懶得在小事兒上爭論。
可這次,他簡直都被氣笑了,道:“你剛開始嫌吃的不習慣,我就給你提高夥食標準;然後又怕不安全,我就下令通告全軍,還讓你跟在我身後;隨後你又說辦事兒不方便,我給你配翻譯,還讓手下聽你命令......”
“人家為了你蒙郭勒津部落的未來,舍棄了一身的榮耀,跟著你跑這鳥不拉屎的河套平原,你知道這相當於什麽?”
“相當於什麽?”
“相當於一位大家閨秀的小姐,什麽都不要,就認定你這個人。拋棄了一切跟你私奔,你才做了那麽點事兒,就......”
這話一出口,火篩頓時臉色鐵青無比,咬牙切齒地道:“那我現在不想要你這個大家閨秀了,回你的大明朝行不行?”
“不行!當初是你用真心,把我騙過來,現在又說要分開,我死也不分開。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要買......”
“再敢亂唱一句,
信不信我現在就剁了你的頭!”火篩可以對長生天發誓:認識何瑾這十天,他身心遭受了巨大的創傷,生的氣比之前四十年還多。
但同時他又不得不承認,何瑾那些要求是合理的,也的確是為了蒙郭勒津部落的未來。比如,此番他帶來的醫療隊,若沒有翻譯幫忙溝通,的確很難救治那些傷重的勇士。
而且,用救死扶傷這種方式,十余天來也的確一點點,在打破兩族之間的隔閡。
他之所以忍不住就會暴怒,只因這小子有事兒不像個草原漢子那樣,直來直去,非把自己氣得七竅生煙才算!
然而氣過之後,他還是只能將刀收起來,無可奈何地問道:“說!你這次又想幹什麽?......”
何瑾就羞澀地低下了頭,一臉不好意思的樣子,扭捏又小聲地言道:“人,人家想要你給個名分嘛......”
火篩猛地胸口一甜,強忍著將湧到了嘴裡的血,又咽了回去:“要官兒就要官兒,說什麽要名分!......行吧,既然你想要,那我就給你一個。”
說著,他便將腰間一塊金牌解了下來,扔給何瑾道:“這是我的軍牌,你拿了這個後,便是我部落的達魯花赤。”
“除了我之外,軍中和部落中任何事兒你都可參讚,也可干涉。小事兒一言而決,大事兒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我手上,懂了沒?”
“達,達魯花赤?......”雖然對元朝的制度不怎麽熟悉,但何瑾也知道,這達魯花赤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兒。
這官職由成吉思汗設立,廣泛通行於蒙古國和元朝,意為‘掌印者’。成吉思汗在各城設置達魯花赤,也就是督官,代表他行使軍政、民政和司法權力。
換到明朝來說,何瑾已相當於一省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及都指揮使。
又正是因為達魯花赤位高權重,元朝一般必須由蒙古人來擔任。雖說也有漢人擔任的例子,可是卻極其稀少。
“如,如此重要的職位,你就這樣給了我?”
仔細看著手上那塊金牌,何瑾簡直喜不自勝。但隨後,他就有些小鬱悶了:嗯,全是蒙語,上面的字一個都看不懂。
火篩就冷著臉笑了一下,道:“此番要是能保得住蒙郭勒津部落,你這達魯花赤才算有權力。若是部落從此消亡,那......”
“那這塊金牌, 也能換不少銀子啊!”何瑾接口就說道。
然後,他就看到火篩又開始臉色鐵青,右手悄咪咪地按在了那鑲著寶石的刀柄上。一雙眼睛還老打量自己脖頸的位置,顯然想著從哪兒下刀,能乾淨利落一些。
他見狀就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又轉了口風:“嘿嘿,放心了......為了以後我能在你部落作威作福,多吃多佔,也會盡心幫你度過這次難關的。”
然後,火篩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手卻仍舊沒離開刀柄,只是苦笑道:“希望如你所言吧。”
“不過這十天以來,我已經將寧夏一線的五萬勇士,全都收攏了回來。馬上就要回歸部落了,你......你到底有什麽謀劃,應該告訴我了吧?”
何瑾這下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輕扶著手中的金牌,淡淡地笑道:“塔布囊,你可曾聽過我們漢人的兩個典故,一個叫杯酒釋兵權,一個叫做鴻門宴?”
“杯酒釋兵權,鴻門宴?......”火篩能說出大明官話,自然也對漢家故事也所了解,但他不了解的是:“這跟我們眼下,有什麽關系?”
“關系可大了......”何瑾就陰冷地笑了起來,道:“這十余天來,你一直瞞著部落勇士,他們早就一肚子疑惑了。”
然後,他又抬頭看了看萬裡無雲的天色,道:“可今天晚上,是個大家喝酒吃肉、暢談心事的好夜啊。若中間再來上那麽一段兒殺人放血,自然就更美妙了......”
火篩登時心中一悸,言道:“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