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這兩天有些抑鬱。
好端端的一位大明帝皇,居然平添了婉約詞人們的愁緒。夜晚抬頭看到了月兒,便一聲歎息,望著皇家園林裡池塘的粼粼秋波,還是忍不住一聲歎息。
這事兒說起來......嗯,前一段時日,他的心情還很是欣悅的。
畢竟何瑾辦的那件事兒,很是合乎他的心意:打壓勳貴集團一事上,大棒是高高舉起,又精準地落下,既彰顯了天子的皇威,又沒有引起朝堂的動蕩。
心中多年的塊壘一朝盡除,打造一支大明鐵軍也看到了希望。就算他知道,在張家兄弟那事兒上,何瑾耍了一些手段,弘治皇帝也沒太放在心上。
主要因為,這小子實在太會做人。
明面上,他打著為牟斌、蕭敬謀蕭敬的名義,從張家兄弟那裡坑來了不少產業。但實際上,這就相當於給弘治皇帝行賄送禮。
牟斌和蕭敬,那是何等精明且正直之人?尤其在這件事兒,何瑾更知道,二人就是在替弘治皇帝辦私事兒。
那些敲詐勒索來的產業,兩人頭天得到了產契,第二天轉頭兒就一點不留地,全交給了弘治皇帝。
如此一來,弘治皇帝既懲治了張家兄弟,還沒落下慳吝刻薄的名聲——這樣知情識趣的人物兒,誰能不喜歡?
然而,很快弘治皇帝就發現他錯了:特別能乾的家夥,不僅能替你辦事兒,還能給你找事兒。
前天晚上,他剛回到坤寧宮,就被張皇后拉著說了一大堆的話。什麽‘皇兒長大了,應該多學點有用的東西了’,還有‘治理一座江山,其實跟經營一個家一樣,沒錢是萬萬不行的’之類的。
這些話,當然什麽時候也是正確的。弘治皇帝對此,也就沒怎麽上心。
相反,那一夜他發現皇后身上,傳來一股別樣的香味。心搖神馳下,不由就對皇后說的那些連連點頭......
然而,到了昨日筵講之後,朱厚照就領著張皇后一塊兒過來了。直到那個時候,弘治皇帝才發現,原來所有一切都是早有預謀的。
當下,朱厚照便口沫橫飛地,將開發西山之事講了一遍。
那個時候,聽著朱厚照嘴裡,蹦出的一個個蠱惑人心的名詞兒。弘治皇帝忽然就有些後悔,不該讓這個兒子好好學習了。
因為聖人的教誨,這孩子沒學多少,反而忽悠人的本事兒見漲。弘治皇帝都不得不承認,很是有幾個瞬間,他都被朱厚照描述的美好前景給忽悠了。
最後朱厚照還著重提到,西山的開發同百寶齋的模式一樣,何瑾負責規劃經營,拿八成的股份。剩下的兩成,一成交給朱厚照,作為訓練新軍的花費,另一成就用來充裕內帑。
對於這件事兒,弘治皇帝心中是有些猶疑的。
雖然他知道,何瑾能力很是不差,但畢竟打著皇家的名義行商,怎麽也違背祖製。尤其還要動用新軍,管理那麽多的城狐社鼠......這皇家在他眼裡成了啥?
然而,就在他開口要拒絕的時候,朱厚照又開口了:“父皇,何千戶還說了,假如實在不成的話......他可以將兩成的收入,交給內帑的。”
一聽這話,弘治皇帝當時就氣得拍案而起,大喝道:“成交!”
開玩笑,皇家難道就不需要錢嗎?
尤其最近邊關稠瑭,戰事緊張,這犒賞將士、賑災百姓、修築城牆......哪一樣不需要白花花的銀子?
上一次成國公朱暉領軍出征,已耗盡了京畿之地的倉儲。
縱然後來抄了一些勳貴的家產添補,可打仗燒錢就如無底洞。
愁得戶部尚書韓文,都想著再度印發紙鈔,與民奪利......另外更重要的是,張皇后當時就站在身前:前天夜裡,他弘治皇帝都稀裡糊塗地答應過了。這時候再開口反悔,豈不是出爾反爾?
好在三位內閣大學士,也很體諒弘治皇帝的難處,當即就票擬了奏折。弘治皇帝朱筆一圈,就將皇家的保護傘,插在了西山股份集團公司上。
“回去告訴何潤德,朕可是豁出了皇家的臉面,在替他保駕護航。要是乾不出點樣子來,就讓廠衛抄了他的家!”
看著朱厚照屁顛顛地離去,抑鬱的弘治皇帝忍不住吼了一句。
然而,效果卻有些寥寥。
朱厚照聞言,連停都沒停步,只是擺擺手道:“父皇放心,大哥什麽時候辦事不靠譜兒了?”
“大,大哥?......”
就這麽一個稱呼,一下敲響了弘治皇帝心中的警鍾:一個外臣,同太子的關系竟如此之近,甚至太子對其簡直就是崇拜......
於是,弘治皇帝一下不抑鬱了。
他,開始變得擔憂了。
再扭頭兒看向三位內閣大學士,便看出了三人同樣的擔憂。
又一轉頭,弘治皇帝就面無表情地問了丘聚一句:“太子殿下平時對何潤德的稱呼,一向如此?”
丘聚連忙拜倒在地,言道:“回稟陛下,太子殿下的確這樣一直稱呼何千戶,縱然何千戶糾正了好幾次,可太子殿下卻總是不放在心上。”
“嗯.....”弘治皇帝這才微微點頭,道:“還算那小子懂些規矩,只是......”
下面的話,他沒有明說。但三位內閣大學士,卻已知他的心思。
當下,劉健蹙眉片刻,便言道:“陛下,老臣聞聽何家的生意,其實也不是何潤德親自打理,而是他家的一位小妾。”
“哦?......”君臣多年,弘治皇帝聞弦歌而知雅意,道:“也就是說,西山開發之事少了何潤德,其實也沒什麽大礙?”
謝遷就緊隨其後,沒有回答弘治皇帝的問話,反而又引經據典起來:“陛下,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何潤德雖算不上君子,卻也年少有為,機靈善謀。”
“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入京城半年,他很是得罪了不少人,讓陛下左右為難。有道是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內而亡,陛下可借鑒為之......”
若現在就換朱厚照來當皇帝,這一會兒《詩經》句子,一會兒春秋典故的,他必然聽不懂謝遷的意思。
但弘治皇帝卻是位有文化的皇帝,當下就明白了。
謝遷的意思是:要想打磨一個人的品性和能力,那就得使勁兒折騰他。尤其何瑾在京城還淨惹事兒,不如扔外邊兒去!
一品出這意思,弘治皇帝不由心頭一動,眉眼就舒展了開來:唔,這個法子聽起來,貌似很不錯喲......
只是,人家何瑾畢竟做了那麽多的事兒。
雖說肥了他自己,可也沒少給皇家朝廷謀好處, 好端端地就把人家踢出京城,未免太......臭不要臉了啊!
這時候,老謀深算的李東陽,就陰陰笑著開口了:“陛下,年底在即,國子監那裡也當廷試了。”
一聽這話,弘治皇帝放在禦案上的手指,都忍不住興奮地跳動了一絲:不錯,何瑾來京城是頂著監生名義的。而廷試之後,就可以賜予他正式官職,名正言順地外放......
早先舍不得,是覺得他乃璞玉、是良材,還需要好生的保護。
可經歷了他鬥玄天觀、平抑銅價、還有兵製創新改革一事後,弘治皇帝和三位內閣大學士才發現,何瑾可不是什麽良材美玉,而是一柄專門兒砸石頭的大錘啊!
既然是大錘,就該握住捶柄,然後......用力向外掄!
想到這裡,弘治皇帝當即既不抑鬱也不擔憂了,興奮不已地看起了禦案上的奏折。
他要找個最令其焦頭爛額、最難辦的差事兒,然後放出何瑾,好好給那些混蛋們一個厲害瞧瞧!
然後,李東陽就默默地袖子掏出了一封奏折,道:“陛下,臣覺得此事,交由何千戶來辦最為合適......”
可劉健和謝遷一看那奏折,適才還笑眯眯的臉色,一下變得震恐起來:“賓之,此事太過重大,一旦弄不好,可是要江山動亂的!”
“正是因為此事乾系甚大,才要防患於未然......”
李東陽眉鋒一毅,卻又好似破罐子破摔般說道:“反正,我們也束手無策,不如放他出去試試。說不定,歪打正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