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後有山,山上竹林如海。
房前有田,一條小溪逶迤而過。
七八幢青瓦白屋坐落在山水之間,那就是賈棟材的家。
從憤怒到沉默,再從沉默到沉思,沉思小半個月後,直到春節要值班的成國棟催促,成天悶著的賈棟材終於回過神來,連忙帶上滿哥買好的年貨往家趕。
大年二十九快中午時,賈棟材終於把泥巴豬樣的皮卡車開進了田間小路,一幫正在打鬧的細伢子、細妹子看到有車來,都跑來看熱鬧。但是,賈棟材那張黑臉一出現,跑來看熱鬧的細伢子、細妹子一哄而散,連已經讀初中的大伢子們都縮著脖子往回跑。
在楓樹下白屋組,賈棟材的名字等同於妖魔鬼怪,小時候攆雞打狗,皮得無法無天。長大後,十七歲時不曉得什麽事跟他大哥鬧翻了,赤手空拳打折他大哥三根肋骨,十九歲時又跟他二哥吵架,一巴掌下去打掉他二哥三個牙齒,至今說話還漏風,就更不要提有幾多叔伯兄弟因為喊他娘‘劉三姐(嫁)’挨過他打。偏偏這妖魔聰明得嚇人,成天惹是生非,還考得起重點大學、當得了官,大家惹不起總躲得起撒。
聽到動靜的大人們也出來了,聽伢妹子們一說全部扭頭就回屋,剩下兩個眼睛裡直冒火,隻有那個頭髮花白的老頭板著張死人臉過來幫忙。
”爹”
爭氣的小兒子終於回來了,年過半百的老頭高興得很,卻板著張死人臉罵道:”你還曉得回來?半年不回來,還尋得到路不?”
往事如隔世,小半年沒回來的賈棟材也覺得難為情,嘴裡卻是習慣性道:”回來多了嫌我漲眼睛,不回來又怪我沒回來。爹,你到底要我麽樣?”
老頭一聽這口氣,高興頓時成不痛快,巴掌半揚起卻又落下,罵道:”怪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扇水生一巴掌,你的書都讀狗肚子裡了?”
唉,以前怎麽就那麽混呢?成熟了的賈棟材也憊賴了,連忙輕扇自己一巴掌,陪笑道:”爹,以後我絕對跟人家講道理,老夫子講的,要以理服人咧。”
咦,這伢子真變了咧。猶疑的賈華民仔細打量小兒子一陣,終於確定這是親生的沒錯,扭頭罵道:”不長眼睛的東西,過來幫忙!”
”哦”,老爹發了話,黑著臉的賈棟材大哥、二哥隻好過來幫忙,兩人還暗暗提防著,要是這精神不正常的滿弟發癲,兩兄弟拚著讓老爹揍一頓,也得先把以前吃的虧補回來再講。
”大哥,二哥”,這一叫,把兩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往旁邊一躲,也把三人的老爹嚇了一跳。自從賈棟材初中畢業後,就沒跟兩個哥哥正經說過話,還把倆人狠狠打了一頓。
唉,貧窮才是原罪,以前的事算了吧。想往上爬就要做事,要做事就要有度量,沒有點度量,如何用人?不會用人,自己再有本事,又做得成什麽事?
暗歎了口氣,開始自我蛻變的賈棟材把東西劃拉了一下,指著車廂裡滿哥幫著買的兩堆一樣的糖果、衣物等東西,玩笑道:”這是給伢妹子們的,喊了我八九年滿叔,連個壓歲錢都沒給過。這次給他們買些衣服、吃食,就當是補償,免得他們以後說滿叔太小氣。”
兩個哥哥搞不清楚這神精病到底是發哪門子神經,但老爹的積威之下,抱起東西就走,連句謝都沒有。
兩個連句謝都不會說的農民,自己居然仇恨了他們快二十年,比父兄們都高出一頭的賈棟材突然覺得好笑。
“快些,要吃飯了”。
有些恍惚的賈棟材彎下腰,把兩個足有百八十斤重的大紙箱摞在一起抱著,嘴裡大叫著‘姆媽’,大步流星往那幢最破舊的白屋走去。
聽到兒子的叫聲,一個身材高挑的農婦急忙從破舊的廚房裡跑出來,見真是小兒子回來了,歡喜得直抹眼淚。
“細毛,細毛!”
“姆媽,快莫出來,莫跌倒了!”
賈棟材幾個大步小跑進屋,將東西往地上一扔,便抱著一身油鹽味的老娘直笑。
“姆媽,滿哥考上研究生了,不過他還要值班,初四回來給你拜年!”
“要的,要的,累人不?什麽?滿滿考上了?”
“嗯,省醫學院的碩士研究生!上個星期到的通知書!”
頭髮花白的老娘高興得直抹眼淚,一個勁道:“要的,要的,滿滿就是爭氣,滿滿就是爭氣!”
興高采烈的母子倆親熱一陣,咧著嘴笑的賈棟材放開直抹眼淚的老娘,急忙從後進來的老爹手裡拿過舊背包,從裡面掏出三個紅絨盒子,現寶似地討好道:“姆媽,我給你打了套首飾,快試試。”
“我都一把年紀了,還戴什麽首飾,留著以後給你討親!”
老娘這是窮怕了,賈棟材連忙又從包裡掏出一厚疊錢塞過去,炫耀道:“我有的就是錢,每個月都千多,多得我都用不完!”
這麽多?夫妻倆嚇了一跳,馬上想起上次滿伢來看他們時說起過,細毛每個月除了工資外還能賺八百塊錢的顧問錢,單位上還給他分了套三室一廳的大屋。
這伢子是真懂事了,欣慰的賈老爹臉上笑開了花,”小楓,細毛孝敬你的,你就戴起來,有福都不曉得享!“
但是,老倆口打開紅絨盒子一看,黃燦燦的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都比二媳婦的粗了不止一倍。豁達的老爹覺得小兒子有孝心,剛才還高興得抹眼淚的老娘心疼得直犯堵,熟練得揪著兒子的耳朵,小聲罵道:“有錢作燒是吧?”
即使是親生父母,賈棟材也不敢說光黃局長突擊花錢就分了他兩萬,連忙呼疼道:“疼,疼,姆媽,我一個月1100多塊,你還怕我沒錢?”
“有錢也不能這樣亂搞,賺得到的時候不節省,以後拿什麽討親?滿滿呢?他也不管你?”
罵完之後,管家的老娘終於覺得不對了。以前的工資寄了一百五回來,剩下的只夠他吃飯。這半年工資加顧問費統起來算都不過是六七千塊錢,還交了三千多的醫藥費, 這伢子剛拿的現金就四五千,哪來這麽多錢買首飾?
想到這,老娘害怕了,急忙小聲道:“細毛,你不是貪汙了吧?”
就曉得會這樣,被揪疼了賈棟材揉著耳朵,小聲撒謊道:“貪什麽?年終獎三千,我幫公家省了十幾萬,局裡又獎我兩千!”
“獎這多?”
老娘覺得多,老爹可不覺得,幫公家省了十幾萬,獎兩千塊錢算什麽?
“你賺過兩千?”
被搶白的老爹臉上僵了一下,隨即又得意道:“細毛再有本事,還不是我賈華民的崽?好了好了,大過年的,細毛買給你的就戴起來,二毛的飯也差不多了,我們去吃飯。”
“我不去,要去你去,我跟細毛在屋裡吃!”
呵呵,自己這記仇的毛病就是遺傳到娘的,準備增大度量的賈棟材連忙攬著老娘,小聲道:“去吧,有滿哥跟我這麽爭氣的崽,你還跟他們計較什麽?要我說啊,等滿哥回來了,我們三娘崽到處去拜年,保證沒人不眼紅你。不是我吹牛皮,莫講新莊鄉,就是整個新昌縣,兩個崽都考得起大學的有幾個?”
對哦,誰有老娘會教子?記恨繼子的娘終於被哄高興了,也奇怪道:“咦,你現在怎麽會吹牛皮了?”
人會變的唄,賈棟材把爹娘推進睡房換新衣服,樂道:“姆媽,我當官了,當官的不會吹牛皮,還當得了官?好了好了,我跟滿哥給你們置辦了過年新衣,著上去二哥那吃飯。這兩套是滿哥進貢的,跟成家伯伯姆姆一樣,這兩套是我買的,省得爹爹罵我親生崽不如帶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