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不時能從哥哥那裡拿幾個銀元零花,現在卻是不行了……
幾個月前她曾經給自己的哥哥寫信,那邊卻隻告訴她家裡經濟緊張,手頭沒錢了——那娟秀的字跡,分明是嫂子的筆跡。
父母沒了,疼她的人就沒了。
沒了傭人,生活麻煩了很多,要考慮今天菜市場什麽時候關門,哪家的肉會比較便宜,曬在公共地方的衣服沒有收該怎麽辦……
林晚娘母女跑了,父親沒了,攢的銀元花光了,日子越發難過。
為了貼補家用,她只能加班加點地乾活。
這麽一來,就出現了更多的問題,比如說菜誰買?買回來誰做?衣服誰洗?怎麽洗?
生活一團變得一團糟。
到最後丈夫變得疑神疑鬼起來,她出去工作要跟著,她出去做采訪要跟著,她出去吃飯,他也要跟著。
她已經忘記第一次看到在全校師生面前侃侃而談的林秋風是什麽樣子了,人間煙火氣漸漸磨滅了這個男人身上的銳氣。
“你去報社工作,穿得這麽花枝招展幹嘛?”林秋風一張臉都紅了,氣的。
“我這哪裡花枝招展了,手臂腿不都遮住了嗎?”董雲按了按太陽穴,“今天不是有個作家交流會,你不去了。”
“老子不去了。”林秋風怒氣衝衝地拉住了董雲的胳膊,“在報社工作,你一個月只有十二塊大洋的工資,可是你脖子上這串珍珠項鏈,就要二十大洋呢,你去西餐廳吃一頓牛排喝一杯咖啡都要三個大洋,我就問你,這些錢你哪裡來的錢?”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懷疑我?你太讓我失望了。”董雲一瞬間紅了眼眶,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有眼淚掉了下來。
“我錯了,我錯了。”林清風跟在她身後,一步也不肯離開。
“這項鏈是我爸給我買的,西餐廳是主編請客,我的主編是位女士,留洋回來的女士,那天西餐廳裡都是我們雜志社的人。”董雲的聲音變得微微沙啞,她抹了把眼淚,抬頭挺胸,不想顯得太狼狽。
“別哭,我的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林清風簽過她的手,吻著她蒼白的手背。
他甚至抓住她的手指要往嘴裡放,最後董雲被他弄的沒脾氣,俯身抱了他一下,“你先吃早飯。然後再去作家交流會。我,我要趕緊去報社,不然就遲到了。”
跟衣冠不整一臉頹廢的林秋風比起來,董雲則穿著西方傳進來的洋裝,看起來英姿勃發,看起來真不像一對夫妻。
唐檸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觀,她一點都不出挑,因為圍觀的人太多了。
這個社會遠不及後世開放,民眾普遍保守,看著中年男女當街摟摟抱抱,很驚奇,大概就跟後世的人,在動物園裡看見了公猩猩和母猩猩抱在了一起一樣。
林秋風回頭一看,看見唐檸手裡打著個傘站在那兒,白裙子讓她看起來特別像個仙女,一眼就像好人那種,無比純良。
他看到她,先是微怔,而後有些恍惚。
唐檸面不改色,從他身前走過去,完全沒有可能會被發現身份的憂慮。
唐檸之前看了眼鏡子,鏡子裡映照出的自己,因為沒有認真打理過,一頭頭髮雜亂而枯黃,臉上也髒兮兮的,因為常年吃不飽,整個人面黃肌瘦的。
那時候還鼻青臉腫的,臉上青青紫紫一片,母女倆搬過來這麽多年,鄰居基本常年不知道委托者究竟長什麽樣子,因為她總是自卑地低著頭,因為她的臉上,總有這樣那樣的印子。
在他印象裡林阮阮就是一個乾瘦乾瘦的女孩子,又哪裡有眼前的女孩漂亮有氣質?
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那麽一瞬間被唐檸的眼睛看著,心底非常慌亂害怕,好像老鼠看見了貓似的,等到他回過神,那種感覺又憑空消失了。
知道林秋風過得不順心,唐檸就覺得舒心。
這兩人是在排練話劇的時候認識的,然後就常常給她寫信,多的時候,據說董雲每天就能收到一封。
直到現在這段愛情經歷,在他們的母校還是一段佳話。
只是過了這麽多年,很多東西都和當初不一樣了。
那時候,林家還沒看敗落呢,他可以盡情邀請董雲去喝咖啡跳舞,給她買各種禮物,給她製造各種驚喜,玫瑰蛋糕煙花,他可以帶她遊遍全城,因為他口袋裡有的是錢。
董父在政府擔任文職,她小時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西洋文化的傳播,越來越多的女性進女學讀書,她的父親就也把她送去了學校。
因為現在老派女人已經不受人歡迎了,上過女學甚至乃至在留過洋的女人才更討人喜歡。
林家當時已經沒落了。
所以他們的結合受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他們為了與老舊思想作鬥爭,為了追求自由平等的愛情,私奔了。
十五年前,她將自己首飾和一些值錢東西賣掉了,然後就和男人一起坐上輪船來到了這個城市。
他們兩個在租來的房子裡成了親,約定一生一世,然後就過起了只有兩個人的生活。
那時候男人還挺有錢的。
林秋風當初在學校裡是公認的大才子,到了這裡之後就開始給報紙投稿,但卻被報社拒之門外。
他這麽個大少爺,沒有經歷過什麽人間疾苦,寫不出有人生閱歷的文章,寫出來的文章多是無病呻吟,要麽就是上流社會的奢靡生活,這種文章,在這個時代並不受歡迎。
唐檸在舊報紙上看過一兩首他的詩,仗著現在推廣白話文,寫得狗屁不通,一股子酸氣隔了十萬八千裡都聞得到,真不知道董雲是看上他哪方面的才氣。或許他在寫情詩方面,非常有天分也說不準。
後來父母沒了家族倒了沒錢了,還可以壓榨林晚娘,心裡要是有火氣,也可以往林晚娘和林阮阮撒,日子倒也過得去。
他很少跟董雲出去玩耍,以前兩人沒事的時候就去看看電影,金錢不允許的時候,這項活動被迫沒了。
但他聰明呀,他約董雲去公園,往那一坐,陽光溫暖明亮,他拿著鉛筆在白紙上一筆一劃畫著董雲。
偶爾寫朦朧又浪漫的小情詩,在不浪費錢的基礎上,盡力浪漫起來。
董雲很吃這一套。
但現在情況又不一樣了,這個家全靠董雲撐著。
董雲沒辦法再跟他一起風花雪月吟詩作對,也沒有閑工夫去欣賞他寫的小詩。
她要盤算著一個月的收入要怎樣支出,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應該怎麽解決。
除此之外她還要上班,下了班,她要做飯洗衣打掃,因為他們手頭緊張,已經雇不起幫傭了。
林秋風不出去工作,一天到晚,只要宅在家裡看看報紙看看書,參加市內舉辦的作家交流會。
林秋風別說是買菜洗衣做飯了,他稍微拿個重一點的東西都不樂意!
感情是需要維護的,柴米油鹽與永不停歇的付出只會將感情磨損的厲害。
林秋風這段時間很失敗,整個人變得很頹廢。
而董雲則不一樣,她受到了主編的賞識,在工作崗位上表現優秀,整個人自信滿滿,自信使人美麗。
男人除了感到了自卑和不痛快,還有害怕,害怕失去,所以,他就變成了尾隨者,董雲上班下班買菜吃飯,他都躲在暗處偷看,但凡她打扮得好看一點,但凡她和哪個異性走得近一點,他都要大發雷霆。
那天她要是笑容太燦爛了,敏感的林秋風就會想到了別的,從前他雖然也喜歡吃醋,可從不曾像這樣什麽醋都吃,動不動就發脾氣。
林林總總下來,他就變成了那種董雲認為“好逸惡勞、神經質”的男人。
可董雲生氣了,他也有應對的辦法。
他就各種甜言蜜語,當年能追到董雲,靠得就是他這張嘴,不然董雲也不會跟了他,甚至跟家裡決裂。
雖然生活偶有磕絆,但總體來說還是甜蜜的。
但這樣,唐檸第一個不滿意。
她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的。
為欺負委托者瞧不起打委托者的人說話,替委托者原諒那些加害者?
唐檸可沒那麽智障,也沒那麽聖母,她從來都不是什麽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賤人是沒有天收的,老天爺又不是收破爛的,他怎麽會稀罕這些個爛人。
所以,是時候給他們的生活,製造一點小驚喜。
一個女人每天工作累得要死,回去以後還要搞家務,丈夫還疑神疑鬼不相信她,總覺得她紅杏出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時不時就來單位查崗,動不動就生氣。
在這種時候,女人就需要一點寬慰。
還有什麽比善解人意的牛郎更能了解女人的呢?
又一次激烈的爭吵。
董雲哭著跑了出去,坐上了黃包車,那車夫還挺有雅致的,一路上都在引吭高歌。
在一個弄堂口的轉彎,黃包車跟一輛緩緩開出來的黑色汽車撞到了一起,車夫當場被撞趴,汽車緊急刹車。
“啊!”董雲摔倒了地上。
一輛車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車子後門打開,有人走了下來。
她率先看到的是一雙鋥亮的皮鞋,往上是筆直有力的長腿,服帖的西裝,最後是男人成熟俊郎的面孔。
“你沒事吧?你沒有受傷?”男人在她面前伸出一隻手,絲毫不介意她身上的髒亂,一雙眸子隻帶著些關心地看著她,聲音充滿磁性,“你看起來不大好,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男人的聲音溫柔磁性,目光裡沒有半點鄙夷,只剩濃鬱的關心。
她如同被蠱惑了般,下意識就抬起手。待看到自己手上的髒汙時,她縮了縮手,就想往後退卻。卻被身前的男人一把握住了手,“沒,沒關系的,是我自己走路太不小心了。”
“你膝蓋都擦傷了,不去看醫生,怕是要留疤的,你不願意去看醫生,難道是因為擔心我是騙子。”他眼神帶笑,看起來頗有魅力。
她心裡一熱,有些紅了眼眶,“不,不是,我沒這個意思。”
“那上車吧。”男人看起來很紳士,但說話的時候,又隱隱流露出一絲霸道。
董雲走路一瘸一拐的,看起來很吃力。
“都這樣了,你還說自己自己沒事。”男人伸出手扶著她走路。
她有些受寵若驚,帶著惶恐地哽咽道,“不,不疼的,沒事的。”
“噓,對待女士溫柔,是一個紳士該做的。”男人笑著說。
男人讓她坐在了副駕駛上。
“你的衣服髒了。”董雲覺得不好意思,自己把別人的衣服給蹭成了這個樣子。
她剛剛拽住了那人衣擺,那西裝不知道什麽材質的,但摸起來卻很有質感,這件西裝肯定不便宜。
男人毫不在意自己皺褶髒汙的衣服,“衣服哪有人重要?”
她坐在車上,看到男人扶黃包車師傅起來,動作同樣溫柔,原來他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心底竟隱隱有點惋惜。
確認黃包車師傅沒事,男人給了十個銀元,這才坐上了車。
去了醫院,到處都是人。
“讓我看看。”醫生將董雲將的腳左右轉了轉,淡淡地說道,“沒事,皮外傷,擦點藥水就好了。 ”
她一邊說著,一打開了瓶蓋,用夾子夾了一小團棉花沾了藥水替她塗藥,董雲頓時痛的叫了一聲,捂著嘴巴吸氣。
醫生語氣不悅地說,“動什麽,擦藥肯定有點疼。”
隻覺得這個醫生態度真差,按在傷口上的力道很大,再加上藥水裡的酒精,傷口好疼。
醫生又拿著棉團沾了藥水,往她的小腿上擦藥,下手還是一點都不溫柔,董雲痛得直吸氣,最後忍不住躲開了醫生手中的夾子。她看著醫生手中雪白銀亮的夾子,感覺傷口非常疼。
“醫生,要不我來吧,我在國外學過一點急救技術。”男人張了口。
這個時候,人們對海外華僑特別尊敬,覺得外國的月亮,就是比國內圓。
醫生很放心地將工作,交給了男人。
男人動作輕柔,但還是很疼很刺激,她的眼淚都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