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人離世後,是到另外一個世界長眠。
還會有意識的做夢。
夢裡,是她喜歡的果香。
每年農歷十月的頭一天,是燒火開爐的日子。
屋子裡燒著地龍,又不開窗,香爐燃放的香味讓暖氣一烘,又沉又悶。
所以,一到十月,她就讓薑媼把香爐收了,換上瓜果,不一會兒就清香滿屋。
阿兄、阿姐卻笑她是為了方便自己好吃,若是以往,她少不得要辯解一番,可這會兒聞著一屋子果香,她腦子裡全是把它們食入腹中的滿足滋味。而且越想越難受,竟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咽唾液。
難道人死後還會餓?
甄柔納罕又玩味的想著,就聽到腹內“咕咕”一叫,饑餓感跟著傳來。
不由倒吸口氣,她發現所有感官和知覺都活了過來。
甄柔驚疑不定,試著睜開眼睛,身體卻虛弱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就在這個時候,聽得身邊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同時有兩三個腳步聲傳來,耳邊的哭聲也就止了,便聽伯母輕聲問道:“還沒醒嗎?”語氣似乎有些憂愁,又不一會兒,聲音就變成了薑媼的,“婢守了一天,都不見娘子醒來。”說著就哽咽了,原來剛才是薑媼在哭。
可她不是服毒自盡,然後葬身火海了嗎?
難道薛欽又把她救回來了?
甄柔努力睜開眼睛,燭光卻刺得她甫睜開的雙眼乾澀發痛,下意識地要避開闔眼,就聽得阿姐的聲音生氣道:“他們薛家太欺負人!若不是叔父舍命相救,楚王早喪命於十多年前的那場民變,更不可能因為平叛有功被封為王爵。可他們倒好,當初說定親報恩的是他們,如今悔婚的也是他們!”
伯母適時打斷了阿姐的話,“話不可如此說。楚王並未反悔薛世子和阿柔的婚事,隻是為薛世子又定了一門親事。”
阿姐的聲音焦急道:“母親,您怎麽也像父親那樣想!?楚王讓薛二郎明年開春先娶荊州鄧女,兩年後再迎阿柔進門,這比悔婚還難看!”
阿姐說得過了,伯母喝止道:“阿姚!薛世子上月已被正式冊立為楚國世子,注意你的言行。”
阿姐一向溫柔恬雅,兩人做姐妹十八年,見阿姐這樣激動過,也隻有永安三十一年的那個冬天――她被貶妻為妾。果不其然,這就聽阿姐為她爭辯道:“母親,女兒知道,如今薛家勢大,我們不能得罪。可是甄家的百年清譽,也不能如此被踐踏。楚國世子側室,雖然聽來不差,但在我們這樣的人家看來,側室就是妾,怎能讓阿柔去做妾?”
話音落下,屋子裡一時間沉寂極了,簡直針落可聞。
良久,方又聞得阿姐的聲音,她說的細微極了,似乎還帶一點顫音,“若再不應阿柔退婚,怕是要逼死阿柔……”說罷,就是一陣壓抑的哭聲,有阿姐的,也有薑媼的。
屋子裡再沒了其它聲響。
甄柔也不動了,隻管躺在枕上望著床頂呆想。
她發現這是她的閨房,自己正睡在床榻上,屋子裡燒了地龍,被褥裡放了熏球,暖烘烘的熱氣直從腳底竄到心窩裡,接上心裡一陣亂跳,就像火燒一般――這是永安三十一年的冬天,初聞薛欽另娶他人,她絕食逼家裡退婚……
這是夢吧!
隻是有點不好,生前那麽多美好回憶,偏夢到最難堪的那段……
還有就是這夢境太過真實了些……
甄柔極力說服自己,
半晌才強自鎮定,偏頭望了過去。 床帷迤地,他們的身影清晰映上紗幔。
白白胖胖的乳娘薑媼,比她大兩歲的堂姐甄姚,還有端莊溫和的伯母陸氏……
一眼就怔住了,隻覺心裡怦怦跳得厲害,似惴惴又茫然。
腦子裡一下就糊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才又有了聲音,是陸氏吩咐道:“看看阿柔可退燒了。”
匍匐跪在榻邊的薑媼,啜泣著低應了一聲,方起身掀起羅帷,就見甄柔睜著眼,頭偏在枕上,她不由因喜失聲驚道:“娘子醒了!”薑媼於是卷了床幔,讓陸氏母女便於看望。
陸氏也是驚喜,忙是疾步上前,斜著身子坐在榻邊上,握著甄柔的手關切道:“我兒終於醒了?怎麽也不叫我們一聲,有什麽不舒服,盡管跟伯母說。”陸氏和甄柔說話,將她的手握著時,便覺甄柔手心冰人,因又歎道:“我兒的手怎這般冰涼,得差醫再來看下。”
甄柔卻覺得陸氏的手又暖又軟,十分熨帖,隻是這樣真實的溫暖觸感,讓她心下更加惶然,就滲了一身冷汗,蒼白的臉上也帶出幾分呆滯。
甄姚看得難受,眼淚簌簌落下,待背過身拿手帕把眼淚揩了,才強顏歡笑道:“母親,阿柔三日未進食了,大夫讓服藥前用些粥食,女兒先去取了過來。”
廚房是得了囑咐的, 一直小火熬著稀粥,一會子,就送了吃食來了。期間,甄柔一直一動不動的躺著,陸氏母女和薑媼都嘗試和她說話,她就是一聲也不吱,便也不再詢問。薑媼直接扶著甄柔慢慢坐起來,先給甄柔找了一件棉衣披上,又讓侍女擰了棉巾給甄柔擦了一把臉,這才打算服侍甄柔進食。
陸氏在一邊看著,見甄柔全然木頭人似的,任她們安排一點反應也無,以為甄柔真有了尋死的念頭,心裡又惶急又心疼,便囑咐道:“阿姚,你陪阿柔說話,我去差人再請了大夫來看。”隨口尋了個由頭,就匆匆避了出去。
陸氏一走,屋子裡便沒了束縛,甄姚盛了一碗稀粥,斜身坐到床榻邊上,對甄柔勸道:“阿柔,你和長姐同一天生,母親即便愛屋及烏,對你也是真心疼惜。這會子出去,肯定是尋父親為你退婚了。所以,先多少用些粥食,稍後才有力氣面對父親。”
是的,退婚。
如果真回到三年前,那麽退婚迫在眉睫。
一語喚回甄柔的神志,她的目光漸凝,側首看向甄姚,心裡百感交集,想喚一聲“阿姐”,卻發現唇乾舌燥,是絕食三日脫水的虛弱之症,便也不嘗試說話,就點了點頭。
未料會有回應,甄姚大喜過望,忙舀了一口粥,小心翼翼地遞到甄柔的嘴邊。
甄柔忍住奪眶的淚,就著杓子吃下一口,香糯溫軟的粥食霎時在口中四溢,溫暖了久未進食的胃。
甄柔閉上眼睛,感受粥食入胃的溫暖,感受著這一刻的真實。
重生了,她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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