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窗外的雞鳴聲叫醒了沉睡的村莊,我頂著一包雞窩頭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踢拉著一雙拖鞋到鹼畔下的廁所裡撒了泡尿,又慢悠悠回到院側的小房間裡,弟弟曉江還在呼呼大睡,房間裡並不亮堂,我沒有開燈,借著昏暗的光線從水甕裡舀了些涼水倒進臉盆裡,又把暖水壺中的熱水摻了一些,這才卷起袖子洗漱。
從學校回來八裡村已經有一個星期了,暑假生活依舊無聊的要命。除了每天乾點家務活兒以外,我整日爬山溜溝地遊蕩,企圖重溫童年裡玩鬧過的各種地方,無奈找不到感覺,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好不容易昨晚說通我媽,同意我去大表哥家住一段時間,我打算一早起來趁著早上清涼,步行去東化鎮的大表哥家。
我弟照例不會跟我一起,盡管待在家裡頭還要乾活,但他對去大表哥家做客沒有絲毫興趣,況且我還要放棄大馬路上的班車不坐,步行翻越村子後面的走馬梁去東化鎮,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怪物差不多。好吧,我承認許多時候我的想法和行為看起來有點匪夷所思,可惜我自己已經習慣了。
村莊小路窄窄的、蜿蜒曲折地伸向後山,我背了個挎包,裡面裝了一雙拖鞋、兩件薄薄的換洗衣服、一本書以及書裡面夾著的兩張照片走在鄉間小路上,不由自主地哼唱起《鄉間小路》的調調,輕松而又愜意。
一路上偶有出來擔水或是出山務農的村民,他們看到我也會親切地跟我打一聲招呼,順便問一下我要去哪裡,我說翻山去東化,他們善意地調笑一兩聲便不再言語了。
從家裡走的時候,我隨手拿了兩個白面饃,半路上就嚼的差不多了,口渴了隨便找一處山泉喝幾口泉水也挺不錯。等我爬上後山的走馬梁,太陽終於羞澀地從遠處的山頂鑽出來,照在延綿一片的群山頂上,一座座山頭兒頃刻間仿佛蒸熟的包子般絲絲地冒著熱氣,我興致勃勃地欣賞了一會兒這難得的美景,心裡感歎著要是有台相機那該有多好啊!
翻過走馬梁往下走是一段陡峭的崾嶮,再往下走才是平緩的斜坡,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追逐著陽光下落的速度,崎嶇的山路在我靈活的腳步下迅速後退,等我下到山底,陽光也隨之照遍整條山溝,我踩著朝陽的余暉輕快地走動著,連額頭上微微見汗也毫不在意。
順著山溝裡平緩的道路向前走,沿途要經過三四個村莊,碰到其他趕路的人我便快速超過他們一段才放緩腳步,如此反反覆複自己還感覺挺有意思。
從山溝裡走出來就到了東化鎮,我反倒絲毫不做停留,只是在經過東化高中的時候往裡邊看了幾眼。大表哥家雖然屬於東化鎮,卻是鎮外一個叫做臥牛灣的村子。穿過東化鎮再往東南方向走個四五裡路過一座大河橋,再走四五裡路才到臥牛灣。
走進大表哥家院子的時候,時間堪堪剛過十一點鍾,我這一路奔波總算可以輕輕松松地坐下來歇口氣了。此時大表哥還在西瓜地,只有大表嫂和孩子待在家裡,大表嫂正準備做飯,看見我來趕忙放下手中的柴火把我領進家門,又看我滿頭大汗的樣子,馬上催促著讓我先去洗一把臉,她自己重新去摟柴燒火,我的侄子小旭兩手扒在裡間過道的門上,兩顆黑黑的小眼珠子不停地盯著我看,就是不敢跟我說話,我眨眨眼逗弄他一下,他馬上就跑走了……
我的大表哥比我大十二歲,前幾年結的婚,如今他家兒子小旭都已經四歲了,為了家裡經濟開支能寬裕一些,
今年大表哥他們夫妻倆在大河河畔的川地裡種了幾畝西瓜,如今西瓜已經上市,大表嫂還有小孩拖累著,大表哥挺著急,這也是我媽能同意我暑假來臥牛灣的根本原因,我要來這裡幫著大表哥家看守一段時間的瓜棚。 吃過午飯,大表嫂用一個老式瓦罐給大表哥裝了滿滿一罐子吃的,然後鎖了門領著我和小旭就往瓜地裡走,小旭這孩子剛開始還挺活潑,撒開小腿在前面飛奔,不一會兒累了就跑回來拉著她媽媽的手撒嬌要抱抱,我要抱他他還死活不讓,我隻好接過大表嫂手裡的瓦罐,大表嫂又抱起小旭繼續往瓜地走。中午的陽光已經炙熱起來,等我們三個人到了西瓜地,個個都是滿頭大汗的。
這是川道裡很大的一片農田,入眼處到處都是玉米、大豆、土豆之類的農作物,而且長勢還異常茂盛。田壟邊一道逼仄的機耕道深入田間,那寬度剛好容得下一輛三輪車單向走動。西瓜地位於莊稼地的中央,四周被高高的玉米地圍著,四四方方的一大片綠色瓜蔓鋪滿整個地面,大大小小的西瓜圓鼓鼓地藏在瓜蔓中,西瓜地的東北角有一個用椽棒搭起來的三角形簡易瓜棚,瓜棚架子上蓋著厚重的帆布和塑料布,懸空的三角支架中間固定著一張床板,一床被褥略微有些凌亂地擺放在上面,瓜棚旁邊停著一輛半舊不新的摩托三輪車,三輪車底下他家的土狗大黃正耷拉著腦袋躺在角落裡睡覺,狗繩就拴在瓜棚邊的一根柱子上,。
此時,大表哥正愁眉不展地蹲在瓜棚底下抽煙,一看見我們過來,那糾結的眉心瞬間舒展開來,樂呵呵地丟掉煙頭兒站起來,衝著我大聲嚷道:“哎呀,曉鵬來了,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趕緊坐下歇一歇,哥給你摘個西瓜去!”
“大哥,你先吃飯吧,跟我就別客氣了!”許久不見大表哥,我也熱情地回應了一句。
“客氣什麽,別的咱沒有,西瓜遍地都是啊。你看這大中午的天氣多熱,吃個西瓜正好涼快涼快!”大表哥說著,快速走進西瓜地裡,隨手在一個西瓜上敲了兩下,就順手從瓜蔓上扭斷瓜蒂,一隻手托著摘下的西瓜走了回來。
小旭興高采烈地鑽到三輪車底下逗弄大黃去了,大表嫂從我手裡接過瓦罐,把放在上邊的鹹菜擺出來,取出瓦罐裡邊插著的筷子默默地遞給大表哥,大表哥卻不管這些,把西瓜放在地上,從瓜棚的床板底下抽出一把西瓜刀,又蹲下來左一刀右一刀地劃拉著,很快就把西瓜開成兩朵散開的蓮花狀。
鮮紅的瓜瓤透著誘人的汁水盛開在大表哥手裡,他放下兩朵紅蓮花,一臉喜氣地掰下一瓣遞到我手裡,這才接過大表嫂手裡的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吃他的飯,一邊吃飯一邊嘴裡還在嘟囔著說:“曉鵬你好好吃,別客氣啊,這顆西瓜都是你一個人的!”
果然,我手裡拿著一瓣切好的西瓜望向大表嫂,大表嫂絲毫沒有要吃西瓜的意思,反倒從瓜棚架子上取下一個水壺喝了兩口水,連專心跟大黃玩耍的小旭都沒有往西瓜上多看一眼。看來他們一家三口對西瓜已經嚴重不感興趣了。
對於一個愛好西瓜的人來說,讓你一個人吃完一整個西瓜也真是夠遭罪的。因為天氣太熱,打開的西瓜又放不住,我是硬撐著吃完真個西瓜的。這期間,我試圖讓大表哥他們一家子隨便誰幫我分擔一點,結果他們個個搖頭表示拒絕。好吧,僅這一顆西瓜下肚,我估計我這幾天都不再對西瓜感興趣了。
由於我的到來,大表哥吃完飯就迫不及待地叫上大表嫂滿地裡摘西瓜,我因為不懂得挑瓜,隻好幫他們把摘好的西瓜搬運到三輪車上。大黃對我並不陌生,但是因為受到三輪車震動的影響,加上小旭不停地撩撥,終於從三輪車底下鑽出來跟小旭在瓜棚邊玩鬧,而我們三個大人則趁這一會兒功夫就摘了滿滿一車的西瓜。
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大表嫂就帶著小旭回家了,她家裡還有一些莊稼地裡的活兒需要營務,大表哥也發動了三輪車,帶上滿滿一車子西瓜去東化鎮兜售去了,整片西瓜地裡就剩下我跟大黃兩個喘氣的動物留守。好吧,準確地說是我一個人在留守,大黃這條破狗自從小旭走了以後就再度窩在角落裡呼呼大睡,踢都踢不醒。
一片寂靜的瓜田,一條沉睡的老狗,我的瓜農生涯倒也開始的著實光棍兒,令人感覺奇怪的是,我竟完全沒有了在八裡村時候的那種無聊和心慌,仿佛就是在全身心享受一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般的隱居生活。我想,我大概就是一個老年心態的年輕人,不喜歡熱鬧,甘願享受當下的寂靜和悠閑。
瓜棚裡雖然有一些熱,但好在前後通著風,倒也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我取出自己挎包裡的拖鞋和短衫換上,頓時又清涼了許多,便俯身趴在床板上,細細品讀手裡的書本。
這是一本曾經獲得過矛盾文學獎的著名小說,名字叫做《*的葬禮》,作者是霍達。這本小說是我在放假前從經校圖書館借出來的,躊躇著一直沒有還回去,因為那個時候確實沒有時間和精力把它看完,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
我讀的很慢,也很仔細,因為我知道接下來的許多天裡,我只有這一本小說可供消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忘記攏共讀完了幾個章節,也許只是非常靠前的幾個章節,我感覺時間並沒有過去過久, 總之夾在書頁裡的照片被我翻到了,一張是上次野炊時拍下的那張加洗了的、只有代春曉一個人的照片,另一張是我的初中畢業合影,我的思緒一下子離開了小說的情境,眼睛死死地盯著手裡的照片發呆,腦海中一會兒是代春曉,一會兒是張薇,一會兒又是初中時留著一頭長發的自己……
黃昏時,大表嫂送來飯菜給我,我不客氣地飽餐了一頓。等大表哥回來,一車西瓜竟賣的剩下兩顆,他一臉喜氣,推搡著非要我回他家去住,我死活不肯,左右拗不過我,隻好給我交代了手電筒的位置,然後騎上三輪車拉著大表嫂和小旭回家去了。瓜棚裡又只剩下我和大黃兩個孤單的身影。然而,此時我的心情並不平靜。恍惚間,腦海中仍舊不是閃過小說書頁裡夾著的兩張照片。
當天晚上我做和一個奇怪的夢,夢裡邊我一手拉著代春曉,一手拉著張薇,就那麽沒命地在一片曠野裡狂奔。跑著跑著前面突然出現一片斷裂的懸崖,我用盡全力刹住了奔跑的腳步,無奈代春曉和張薇卻相繼從我的手裡滑脫,搖擺著無助的手臂掉了下去,懸崖似乎深不見底,兩個極力呼救的聲音越來越遠地縈繞在我的耳邊,我渾身如同篩糠版地抖動著,直到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
夜空中,一輪明月如明鏡般高懸在頭頂,我掙扎著跳下床板,站在瓜棚邊仰頭出神,大黃此時卻一反白天昏昏沉沉的狀態,一個衝鋒撲到我身邊,警覺地聞了幾下又回到遠處繼續蹲守。
瓜田月下,一個少年不知因何愁緒紛飛,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