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響,包著鐵皮的門上開了個小窗口,一雙眼睛盯著崔白。
“丁三,在床上坐好,雙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崔白立即照辦,隨即聽到開鎖聲,門開了。
一個四十多歲的陰沉男子走了進來,停在門口,冷冷地打量著崔白,緊接著門又鎖了。
緋紅色常服,烏紗朝天襆頭,革帶犀角,掛著柄華麗的紅色漆皮鞘腰刀。
崔白立即起身立正,抬起右拳在胸前一碰,“樞密院第三司第一處第四隊隊員丁三!請指示!”
雙目平視前方,焦距無線遠,避免直視對方的臉。
“我是第一司指揮使楊度,”來人的語氣中沒有什麽溫度,但嘴角抽了抽,努力地作出和藹的樣子,“坐吧,坐著說話。”然後自己將桌前的椅子拖過來,坐在了屋子當中。
“遵令。”崔白乾脆地回答,然後坐在床沿上,雙手平放在膝上。
“為什麽發赤電令?”
“遭遇重要目標。”
“目標是誰?”
崔白保持沉默,看著自己的鼻尖。
“這是命令。”
崔白起身立正:“大人,請出示第三司秦大人,或者院主曹大人簽押的公文。”
楊度狠狠地直盯著崔白的雙眼,似乎在壓抑著憤怒,但崔白感覺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
僵持幾息後,楊度的右手五指張開握緊又張開,反覆幾次,突然起身走到門前,拉開門上的小窗,說了句“是我”。
門一開,楊度頭也不回地出去,又聽到鎖門的聲音。
崔白在床沿坐下,背上冷汗涔涔。
剛才他幾乎已經要決定先下手為強。
在這個五步方圓的房間內,手無寸鐵,如果對方先拔刀,活著的機會不大。
他在騙人!
守夜人的第一司,人稱閻王殿。名義上是負責樞密院的內衛,實際上更重要的工作是對全院所有人員進行監視、甄別、控制、處理。這個禁閉室,就歸第一處管轄。問題是,按照守夜人的章程,今天崔白與一級目標有過接觸後,第一匯報人隻有本處長官,以及領樞密院事的院主,而“河鼓”,恰恰是一級目標。
第一司指揮使楊度,在詐崔白。
守夜人第三司第一處甲四隊隊員丁三,雖然入職隻有三個月,雖然隻有十六歲,但卻不是真正的菜鳥。
等背上的冷汗收了,崔白又躺到了床上,估計一時半會兒沒人顧得上他,不管是哪方面。一放松下來,肚子咕咕叫起來,已是過了午時二刻,看來第一司的禁閉室是不準備管飯了。
這一等,就是兩個半時辰――房間裡那支一尺半長的蠟燭還剩兩寸多點,州橋蘭家的好東西,能燃三個時辰。崔白正在想,再過一會兒就要摸黑了,突然隱隱聽到房門外亂糟糟的聲音,厚重的包鐵木門隔音極好。
崔白從床上彈起來,一口氣吹滅蠟燭,悄悄跨出三步,將背貼在房門左側的石壁上。
足足等了半刻鍾,門上的小鐵窗被打開,透進來一絲燈光,還有微微的血腥氣。崔白屏住呼吸,右腿點地微曲。
“丁三!”陌生的嗓音,崔白不答。
“開門。”另一個嗓音,沙啞,低沉,曾經聽到過一次。
崔白松了一口氣,在開鎖聲響起的時,他開口了,“我在,蠟燭是我吹滅的。”
門開的同時,崔白退到房間中央,站在門外透進來的光亮中。
先進來的是兩個鐵塔樣的武士,不是誇張,是事實。
兜鍪,鐵面,頓項,胸甲,披膊,鐵手,抱肚,鐵裙,護脛……還有足足二尺五寸長的出鞘折鐵直刀,甲葉與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中閃著寒光。
“都出去吧,”鐵塔背後還是那個沙啞嗓音,“再點幾支燭進來。”
甲葉撞擊聲中,兩座鐵塔讓出空間,一個老者走進來。
灰色的棉袍,很厚,質地一般,顯得老人很臃腫,但袍子裡的身體應該很瘦弱,花白的胡須缺乏打理,臉上的皮膚皺巴巴的,跟汴梁城大街上常見的老頭沒什麽區別。人到了一定歲數,單從外貌特征估計年齡誤差就會很大了,但崔白知道,這個今天見第二面的人,應該是六十二歲,比他外貌看起來要年輕不少。
“屬下丁三,見過督主!”崔白以手捶胸。
眯縫著的一雙小眼睛中閃過一絲光芒,那種被剝光衣服的感覺,今天也是第二次體驗。
“免禮。”老人自去椅子上坐了。隨後進來兩人,搬進屋兩架十二枝的黑漆燈檠,二十四支蠟燭將五步見方的小屋照得如同白晝。
等人退出房間,將門掩上,老者從懷裡一樣一樣地掏東西,都攤開來擺在桌上。
“這些都是你的?”
崔白上前一步,看了看,一本紙簿,一支石墨,黑色魚皮短刀,一小串錢,射空了的“赤電令”,兩把鑰匙,還有一張揉皺後又展開的字紙。
崔白瞳孔微微一縮,“屬下需要檢視後才能確定,請批準!”
“準。”
拿起物品仔細檢查過,都沒有問題,紙簿一頁沒缺,錢一文不少。隻是那張字紙……
“確實都是屬下的,”崔白答覆,“這張紙是屬下十五日前習字所寫,已經扔掉。”
“你已經知道老狐狸是你上司了吧,哦,就是梁家腳店二掌廚胡老爹。”老人的語氣很溫和。
“今天剛知道!”崔白想起那個平日裡對自己如父執般關照的老頭子,如果不是今天他出現在了守夜人的隊伍中,不知道自己哪天才會發現這個秘密。
“紙上這首小令,你作的?”
崔白又看了看那紙,“山,刺破青天鍔未殘……”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前世作為一個曾經的書畫神童,毛筆字其實並不怎麽強。來到這一世,發覺自己繼承了那個“崔白”的肌體記憶,筆力強了很多,再結合曾經看過的無數歷代法書碑帖,書法竟然突飛猛進!十五天前的晚上,在腳店後院小屋裡一時寫得興起,就將剛悟到的狂草筆法寫了這首《十六字令》,過後就揉了扔紙簍裡子。沒想到胡老爹……眼前這位曹無傷曹督主稱他老狐狸,果然沒叫錯!
隻猶豫了一瞬,崔白就回答,“是!”
來到這個時空,崔白在跟腳店長住的讀書士子閑聊中已經發現,很多原來自己記得的唐宋詩文,從來沒有出現過,甚至於作者都沒人聽說過。更不要說這三首十六字令之一,那是“好幾百年後”的事了。
“寫得不錯。”以集英殿大學士判樞密院事,曹無傷曹督主點點頭,拍拍掛在自己腰上的直刀,“以此刀為題,你再作一首,詩詞不限。”
曾經有人說過,一個謊言需要無數謊言來掩蓋;又有人說過,最難是第一次,習慣就好了。
崔白裝模作樣地沉吟一會兒,一字一句念道:
“莫邪三尺照人寒,
試與挑燈仔細看,
不掛空齋作琴伴,
且須攜將斬樓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