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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守夜人》第87章 葳蕤
  紙箋到了官家手中,只見他嘴唇張合,將供狀念出。聲音不大,離得遠,完全聽不到。

  等念完,禦座後一人上前,卻正是趙瑚兒,低頭在官家耳邊說了幾句,兩人都在笑。趙瑚兒又略轉頭,卻是不經意往好古兄這邊瞥了一眼。

  官家招招手,一個小黃門上前,接了那箋紙轉到後面去了。官家又叫過宣旨內侍吩咐幾句。

  那內侍站到平座欄杆前,揚聲道:“官家說:賀唐氏所寫供狀,既是一首曲子詞,且叫教坊司唱來!使萬姓鹹以聞之。”

  宣德門廣場上,原本收了聲息靜聽宣旨的人群又是嗡嗡的議論聲。

  不多時,還是那位高大豐腴的婦人站到官家身側的欄杆後,宮樂聲中,開聲唱道: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

  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

  夜漸闌,感皇恩。

  傳宣賜酒飲杯巡。

  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杯作照憑。”

  樂曲一停,萬眾哄然,大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崔白看看王楷,心中道,還有這種操作?“你確定這不是哪個奸佞準備的托?”

  王楷苦笑:“你這也是中了守夜人的毒,看什麽事情都覺得其中有鬼。”

  一旁好古兄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上,這會兒也插話道:“賢弟你這就是小人之心了,這般直白的言語,若是哪個官員杜撰,卻是學不來。”

  崔白撇撇嘴,不就是趙瑚兒建議官家讓人唱來的麽?你個氣管炎。

  這曲《鷓鴣天》,要說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崔白絕對相信。

  不要看它言辭悝俗,抒情說理,卻是恰到好處。

  “鴛鴦失卻群”,這是言明夫妻感情好,先得一分;“感皇恩”,這是擺正恣態拍馬屁;而要點就在最後一句,“恐被翁姑責”所以“竊取金杯作照憑”,這把盜竊財物的行為偷換成為了婦道而不得已獲取物證的行為!這是以剖析“作案動機”來否定盜竊罪的成立!這個金杯能證明什麽?能向翁姑證明自己在元夜與夫君走失,沒有去會小情郎啊,這是婦道;而能夠證明這一點,也不會讓翁姑因猜疑而生氣,因自己辯白而發生言語衝突,這是孝道啊!貞孝,是禮之大者。

  “為政以禮,禮為政本”。律法,是為政的手段;而禮法,是律法的核心。這“供狀”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掌管律法的為政者,還能怎麽辦?

  接下來的戲碼崔白沒有投入過多的關注,不過是官家將金杯賞賜給了那位姓唐夫君姓賀的年青女子,還額外加賜了整整一瓶的禦酒,再赦令開封府的人一路將她送回家。

  崔白一直在用望遠鏡四處觀察,重點是對面賈太師彩棚中的動靜。其間主位上的賈太師和王漸都起身去了屏風後。而排位稍後的軍部長官大都督張铖幕中,居然有人飛速地獻上了一首與新鮮出爐的《鷓鴣天》相和之詞,為這幕皆大歡喜的活劇劃上了完美的句號。這讓崔白對張铖刮目相看,這濃眉大眼的家夥平時總是裝作粗豪試圖混入軍人隊伍,沒想到拍馬屁的功力如此之深厚,今年的最佳導演兼編劇非他莫屬。

  眼看要到三更。

  身旁寶座上肅王清了清嗓子,在成功引起了崔白的注意後,把頭一偏就湊了過來:“崔小友,依往年的慣例,最後的決勝就在此刻——前頭那幾陣,本王這邊雖然不算輸,但也沒有贏——你有什麽好辭章,可千萬不要藏起來。”

  話音剛落,

對面賈太師幕中有人高聲道:“大遼兵部侍郎,領軍機府事,渤海郡王劉葳,進新詞一曲!”  無論遠近,凡聽清了這句話的人,都噤了言語,將目光投向發聲處。

  遼國的郡王?各國賀正使不是在正旦大朝會之後,就該依例盡快離京返國麽?這個劉葳又是誰?在場官員中,凡是略知一點北事的,更是瞠目結舌。領軍機府事?遼國間諜的頭目,封郡王的皇子,怎麽會出現在這裡?

  站立在賈太師彩棚正中偏左的,是朱袍玉帶,頭戴展腳烏紗襆頭的年青人。兩抹飛揚的劍眉下,大得略微誇張的雙目黑如點漆,白晰的臉稍清瘦,兩腮與頜下濃密的黑色須髯梳理得一絲不亂。玉帶上懸著一柄黑色沙魚皮鞘的直刀,在崔白的八倍率望遠鏡中,虛按刀柄的手掌虎口處皮膚光潔,毫無胼胝。

  崔白飛快地將望遠鏡指向移動,先看王漸,然後是賈太師,緊接著是對面彩棚前人叢中的幾張熟臉,再移到宣德樓上。

  柔福帝姬的臉煞白,兩眼瞳孔張得極大,緊盯著右下方。然後猛地往左轉頭,正正地對著望遠鏡的視場,眼神中透著迷惑與一絲驚慌。崔白知道,她看的不望遠鏡,而是自己身旁的好古兄。

  崔白又略移鏡筒,鏡頭中的玥兒伸手捂著嘴,也無措地看向自己。

  都沒看一眼正中禦座上的官家,崔白就放下了望遠鏡,又隔空向玥兒擺擺手。沒事兒,不關你事兒。

  然後,崔白拍拍好古兄的肩頭,“你是誰?”

  “你怎麽知道我不是我?”

  “你是你,但,不是劉葳。”

  “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好古兄承認了。

  崔白避開這個問題,卻道:“十六歲加入南京道侍衛親軍領馬步軍都指揮司的,也許是劉葳。但在遼國東京道前線橫刀立馬的,真正執掌軍機府的,都是你。對麽?”

  “你猜的沒錯。”

  “國人都崇尚奢華,享受安逸,皇族勳貴出身的軍中將領,進了馬廄,居然會捂著鼻子嫌臭。——你這是說的劉葳。”崔白的記憶力無人能比,好古兄那天在留園草堂中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會記錯。而樞密院關於劉葳的那份機密檔案中,就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他十六歲時第一次公開視察自己的部隊的表現。

  “但你那天還誇獎了我,‘對經典很熟悉,《周禮》中的生僻典故也隨口道來’。”好古兄記憶力也不差。

  “書本上的東西,天天聽日日看,不想記也會背了。但雛鳳要想變成雄鷹,難。”

  “我覺得你想說的不是雛鳳,而是弱雞。”

  崔白看了一眼好古兄,“對不了解的人,我一般會抱著最基本的尊重。而對我這個朋友,你也應該再坦誠一點。”

  “我是劉蕤。大遼皇帝之子,劉葳的孿生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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