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正月十六日,上午巳時初刻,汴梁城內城西,甜水井巷,留園。
崔白在崔勇的服侍下穿好了一身新衣。第七司的老裁縫做成的天青色圓領夾袍還是第一次上身,梅花間竹暗地紋,花瓣的輪廓用極細的拈金線織出,在雅致中蘊含著一線豪奢,再配上白玉銙的革帶,玄色羅交腳襆頭——有官身,有錢,有家世,這三塊牌子就算貼在了臉上。
再把膾鯨刀系在腰間,崔白覺得今天這身妝扮,要去跟官家提親也沒問題。正這樣想著,崔虎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枝朱紅色的山茶花,就要往他鬢角邊插。
崔白劈手就將那枝山茶奪了過來,入手才發覺沉甸甸的。仔細看時,花枝是用真金絲掐的,兩片翠葉是碧玉琢的,盛放著的花頭,卻是極細薄的絲絨剪成。
“宮花劉家家主親手做的,給錢都搶不來,第七司庫裡的存貨。”王楷推門進來,笑道,“簪花觀燈,本就是汴京城的風俗。”
崔白白了王楷一眼,“呆會兒給好古兄,他好這一口。”
“給他也準備了。”王楷一揚手中小小的錦盒。
崔白將手中的山茶扔桌上,問:“都準備好了麽?”
王楷點點頭,又露出一絲憂色,“宋七早該回來了,這會兒也沒見人。”
“嗯?”崔白也覺得奇怪。早起就沒見過宋七,說是去舊宋門探探有沒有城外的新消息,都這點兒了還沒回來,不會出什麽事情吧。今天事多,與青龍社幫眾的往來消息,原還指望他能負責,光小九一個人可忙不過來。
“我已經讓小九傳信讓他趕緊回來了。”王楷道。
正說著,小九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道:“七哥不見了!開城門時他還在城門口,回來路上,過了桃花洞就沒人看見過他!”
崔白臉色變了變,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在汴梁城中,青龍社上萬幫眾,還有數萬周邊人員,宋七也算社裡一號人物,認識他的沒有一萬也有七八千,光天白日的就消失不見,誰信?
“立即找人!通知桃花洞周邊青龍社的人,別的事兒都可以不管,先把你哥找到!”
等宋小九飛奔出門,王楷低聲道:“莫不是撞上了陳北原?”
崔白陰沉著臉,道:“有這個可能。”
正月十三那天,在麥家腳店外,宋七負責監視組與留園之間的傳信,很可能在陳北原面前露過臉,被記住長相也很正常。如果真與陳北原打了照面,恐怕凶多吉少。
“王漸的家在哪兒?”崔白沉思片刻,轉頭問王楷。
“王漸?”王楷跟不上崔白的思路,半天才回答,“在大錄事巷。”
崔白眼睛一亮:“叫王宜年帶上他那隊人,去看看!”
大錄事巷,在桃花洞以西,隻隔著一個街坊,正在宋七從舊宋門回留園最短路線偏南一點。
正月十四早晨,好古兄帶隊突擊了王漸的外宅,王漸本人卻被官家以中旨要走。崔白原本不想再碰他,督主也讓丟開手的人,不管扮演了什麽角色,還是離他遠一點好。但對陳北原的畫像追緝,這麽長時間都沒有任何發現,如若不是他已經逃離汴梁,就必定在城中有青龍社耳目看不到的落角處。既然他與王漸有關系,什麽地方比王漸的宅子更合適呢?
王宜年那組人分了一半給崔虎帶領,負責今天宣德樓附近的行動。劉長明這些天一直跟著崔白當馬夫,還剩下六人,就是“擺渡人”的機動力量。
崔白和王楷騎著馬,劉長明步行幫他控轡,又帶著宋小九負責通信。王宜年則頂替了崔虎的位置駕著那輛雙馬四輪車,車廂中藏著六個人,一路往東去。
其實現在去往王漸在大錄事巷的宅院能做什麽,崔白心中也是一點定算都沒有。沒有情報來源,沒有先期準備,只能說去看看。帶著王宜年小組,也是有備無患。這時空的通信太低效,如果遇到突發情況,根本來不及召集人手。
到了大錄事巷口,崔白先找了家飲食鋪子,留劉長明在外照顧馬匹,又吩咐小九幾句,讓他去了,這才要了一副座頭,與王楷坐下來飲茶吃點心。
崔白可以斷定,宋七的失蹤,不管跟陳北原有沒有關系,事情必定就出在桃花洞到大錄事巷這個街區。之所以青龍社的人沒有報上來,有可能是目擊者並不是青龍社的人,即使是,也許並不認識宋七。
不到一刻鍾,小九就帶了一個人回來。
“七哥怕是遭了暗算!”小九紅著眼睛道。
小九帶來的人,是這附近的一個幫閑,算是青龍社的外圍人員,原是不認識宋七。據他說,一個半時辰之前, 在離此地二百步遠的“十二間樓”前,一輛馬車突然停下來,跳下來兩個灰衣人,二話不說就打暈了由東往西步行的一個年青漢子,扛上車就開走了。依他的描述,被綁架的人,相貌與打扮正是宋七。馬車離開時,駕車的灰衣人喊了一聲“守夜人辦案”。當時天剛亮,街面上行人本就不多,聽到這一聲喊,沒人再跟上去找麻煩,也沒人報官。
崔白又仔細問過馬車的樣子,也是汴梁城中常見的式樣,中等人家常備。宋小九也說,回來這一路都在街面上問過了,街面上馬車多的是,沒人注意過那個時間有這樣一輛馬車駛過,又去向何處。只知道是從十二間樓往這個方向開走了。
讓王楷掏了二三百錢打發走了閑漢,崔白立即就有了計較。
叫小九過來,低聲吩咐幾句,又讓王楷掏了幾百錢給小九。看著他出門往巷內王漸宅門口去了,崔白才對王楷道:“一會兒有結果,叫王宜年過來,暗中堵住門。你跟我進去。”
“不請示督主?”
“我怕來不及,也怕督主不同意。”崔白盯著王楷的雙眼。
王楷也不回避崔白的目光,過了幾息,伸手一拍桌子,“乾!”
崔白笑笑,“能不來硬的最好。”
伸手拍拍自己胸前,“如果要動手,你往後退,我穿著甲呢。”
王楷睜大眼睛,“十來斤重呢,你還真不怕累,天天都穿著這玩兒?”
崔白瞪他一眼:“你是沒見過好古兄跟人動手,窮凶極惡啊!陳北原是他都說厲害的人物,我能不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