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固幾個瞬息，袁彬狠狠一拳砸向營帳壁，仿佛砸進了棉花，既不解氣，也不痛。

　　“是不是大同都督郭登，沒有派人來接皇上?”

　　朱祁鎮沉默了。

　　一看小皇帝的反應，袁彬已經明了。

　　袁彬看著小皇帝，狠狠搓了搓腦袋，用魔都方言罵道:“你個扶起不起的朱阿鬥小赤佬是打算活活氣死你爸爸我嗎！”

　　袁彬坐到小皇帝身側，壓著心中火氣逼視小皇帝:“告訴臣，為什麽不離開?”

　　“郭登的計劃萬無一失，臣也在也先營帳中灌醉了將領，皇上只要跟著郭登大人派遣的暗探，趁著夜深哨松離開，五裡之外就有大明將士接應。”

　　“到底，為什麽?”袁彬咬了咬牙根。

　　朱祁鎮驚悸看向袁彬:“他不肯光明正大的出錢贖朕，卻要派人來暗地裡偷朕，袁彬，你說說，他存的是什麽心思?他是要害朕！”

　　袁彬眉頭皺得三千尺深，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們已有郕王做大明皇帝，便不再需要朕這個皇帝了。朕不能走，不能離開。朕不能死。”朱祁鎮連連搖頭。

　　“瓦刺的太師說了，只要湊夠三萬兩白銀，他便放朕回去。”

　　袁彬一拳頭砸到地上，氣得笑出了聲:“為什麽從前的你和現在的你簡直像兩個人?”

　　他還記得時光逆轉前，小皇帝朱祁鎮端坐墩台，即使直面死亡和全軍覆沒，都是那樣從容華。

　　小皇帝一步一步走下墩台，在瓦刺兵無盡箭稚中，跨過戰死的大明軍士，身姿凜然，哪怕是被劃破頸動脈的一瞬，都不減絲毫帝王風范。

　　袁彬抬頭仔細看向朱祁鎮，這個畏畏縮縮貪生怕死的小皇帝，和他親眼所見從容赴死的小皇帝，是同一個人嗎?

　　朱祁鎮道:“是你告訴朕，要活下去。”

　　“朕可以走，但大明還有十幾個文臣武將在也先手中。若朕離開，便是不義，不配做大明的皇帝。還有你，你說過，要和朕一起回到大明，回到原來的位置。”

　　袁彬在朱祁鎮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光亮。

　　“朕同樣相信也先，會信守諾言，送我們回去。”

　　朱祁鎮看著袁彬打量他的眼神，突然收起了懦弱的模樣，正襟危坐看向袁彬:

　　“朕知道，你覺得朕不對。但朕告訴你，老祖宗教過朕一個詞，叫守拙。朕也明白也先不可信，與虎謀皮必定自傷，但朕沒有別的選擇，朕必須選擇相信。”

　　“大明已立新帝，回去之後，以朕的身份當如何自處?”

　　“朕有沒有那個運數，能活著回到北京?”

　　“一路逃亡回到北京，和被也先光明正大的送回北京，不一樣。”

　　袁彬看著突然恢復神采的朱祁鎮，一瞬間有些懵。

　　過了許久，袁彬緊握拳頭，冷眼看向朱祁鎮:“綜上所述…….原來皇上一直在裝傻?”

　　朱祁鎮淡淡掃向袁彬，輕聲而不容質疑道:“守拙。”

　　袁彬撓了撓腦門，迅速脫下夜行衣埋進地下，兩腳一蹬，毯子一拉蒙上腦袋，背對朱祁鎮。

　　朱祁鎮在暗夜中，幽幽看向袁彬，突然嘴角一彎，開始慢騰騰脫下衣裳，熄滅燭火。

　　袁彬在漆黑中聽著朱祁鎮的動靜，等到聲音微弱不聞，低聲道:“為什麽告訴我?”

　　過了許久，等到袁彬快要睡著時，朱祁鎮的聲音傳來:“朕隻信你。”

　　按照正常套路，

他袁彬被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皇帝信任，應該感激涕零，接著為小皇帝兩肋插刀赴湯蹈火。　　可惜他不是一個很講兄弟義氣的人。

　　他只有憤怒和後脊深寒。

　　一路被聰明的小皇帝當猴子耍，以及，小皇帝前一秒還在表演慫逼皇帝，後一秒突然變得有城府廟算……說句陰謀論的話，只怕小皇帝是在試探他是不是真的可靠值得信任。

　　……

　　半個月後。

　　草原離天空有多近?

　　大概是一抬頭，一伸手就能摸到滿天星星的距離。

　　草原有多廣闊?

　　大概是無邊無際，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在哪裡。

　　袁彬身穿渾白羊皮襖，腳蹬牛靴，騎著馬在露出地皮枯草的草原上奔馳，尋找朱祁鎮。

　　寒冬越發臨近，草原上可供給牛羊馬果腹的枯草也越發稀少，牧羊人不得不驅趕著羊群，向更遠更深處的地方去尋找草料。

　　袁彬抬頭，看了眼陰雲密布的天空。

　　黑雲將天空籠罩，飄移的烏雲欲將長生天撕裂。

　　“駕！”

　　“駕！駕！”

　　遠處的紅衣少女， 騎著紅棕色的汗血寶馬在草原上疾馳。若看仔細些，會發現紅衣少女前傾的上半身距離馬鞍一寸，隨著馬匹奔馳的四蹄有節奏的上下律動。

　　紅衣少女從袁彬身前馳過，滿頭垂至眉眼處的紅瑪瑙珠串，叮鈴乓啷晃動發出聲響。

　　紅衣少女鞭子一揚，轉頭高聲呵道:“阿袁！！長生天要發怒了，牛羊受驚，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袁彬瞥一眼蒼穹，兩腳加緊馬腹，一鞭子狠狠抽到馬屁股上。

　　袁彬緊追紅衣少女，並驅馳騁在漠北凜秋的草原上。

　　“這個叫打雷，自然現象，不是什麽長生天在震怒！”袁彬在疾馳呼嘯的風中嘶吼。

　　紅衣少女嘴角一彎，也加快了速度:“就是因為你對長生天不敬，所以長生天才罰你來到我們草原上！”

　　袁彬加緊馬腹追上紅衣少女，拉緊韁繩提起屁股身體前傾:“你處處敬畏天天供奉，長生天倒是罰你生在草原長在草原一輩子離不開草原哈哈哈哈！！”

　　紅衣少女眉頭一蹙，貝殼一樣潔白的牙齒咬住下唇，提起鞭子抽向袁彬馬頭。

　　馬兒吃痛前蹄昂起，袁彬急忙拉住韁繩調整姿勢。

　　少女疾馳而過，笑的分外燦爛:“本公主去東邊找皇帝，你去西邊找皇帝，若是誰先找到，燃火箭為號。要是丟了一隻羊，你們今天可要吃大苦頭了！”

　　袁彬聽罷，勒轉馬頭朝西面疾馳。

　　草原太大了。

　　袁彬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抬頭看向不時劃過閃電的黑空，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