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顧不得說話，先活動身子。

　　慢慢跑步、跳腳，搓手，揉鼻子，搓耳朵……防止身體凍出傷病來。這樣的冰天雪地，身體的某一部位如果過度寒冷，如不及時回暖，很容易出現潰爛壞死。

　　好大一會，這才讓身體暖和了一些。

　　……

　　矮個子聳了聳得通紅的鼻子尖，衝著冷士良抱拳拱手，“這位英雄，多謝你相助，請問尊姓大名?”

　　舉止間，一股江湖氣。

　　“我叫李大勇。”冷士良胡謅了一個名字。

　　倒並不是他信不過這倆人，三個同車逃命，便是生死交情，但是，他作為軍統特工，自有內部規矩，絕不能隨便向外人透露真實姓名和身份。

　　這是“狼”的紀律。

　　你自己是否危險，是一回事，你需要對組織負責。

　　高個子回過身來，上下打量了冷士良兩眼，微微一笑。也不知道他對冷士良報的“李大勇”這個名字，信不是不信。

　　冷士良覺得……高個子的神情，沉著而深邃，這是一個老江湖。是那種歷經磨練以後形成的成熟與世故。這人絕不是個普通人。

　　高個子衝著冷士良說道:“李兄，承蒙相救。”

　　“不客氣，趕巧了而已，請問兄台高姓?”

　　“我姓莫，名青。”

　　“莫青……”冷士良吃了一驚，叫道:“你是……莫太歲?”

　　莫青微微一笑，“對，是我，那是江湖上的弟兄們，給莫某起的綽號。”

　　……

　　哇……

　　莫太歲！

　　這個名字，冷士良算得是“久聞大名”了。

　　這莫太歲是冀東有名的土匪，活動在渤海彎一帶，做黑道生意，據傳聞，他曾經率領著一班弟兄，闖進偽華北行政委員長王克敏的家中，砸了王家的場子，搶走被俘的兄弟。在渤海上一次搶劫三條貨船，殺掉幾十條人命……日本鬼子抓不住他，便幾次封許願，想將他招至麾下，但莫太歲始終不肯降日。也算是頗有中國人的骨氣。

　　原來是他……

　　……

　　“莫兄，你好，”冷士良也衝他拱了拱手，“今天你們在唐山大街上槍殺吳胖子，真是膽略過人，名不虛傳，兄弟佩服。”

　　“咳，”莫太歲一搖大腦袋，“沒什麽，吳大胖子跟我們有仇，這一回，我們哥倆專門去掏他，誰知道運氣不好，遇上鬼子突然搜捕抓人，隻好匆匆動手，也不知道吳胖子到底死了沒有。”

　　冷士良微微一笑，心道:“就你們這兩下子，沒讓人家給殺了，就不錯了。”

　　雙方聊了一陣，莫太歲問道:“李兄弟，你去哪裡?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冷士良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有去處。”

　　“好，李兄弟，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

　　莫太歲走了。

　　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風雪裡。

　　冷士良脫下鬼子軍服，迎著漫天風雪，走向一處叫做“李家套”的小村莊。

　　雪野上，不見一個人影。

　　走一步，雪都要沒過腳髁，走起路來異常費勁，冷士良渾身上下，很快就變成了一個“雪人”。

　　他一番跋涉，來到村外一處雜樹林裡。

　　這片樹林雜亂而陰森，林中樹著數處墳墓，荒草長有半人高。此時，全被白雪覆蓋了。冷士良四下看看，確實沒人，踏著積雪找到一顆一摟粗的老槐樹。

　　這顆老槐樹蒼勁黝黑的樹皮上，用刀子刻著個記號。

　　冷士良爬上樹去，在一處高高的樹杈上，找到一個隱蔽的樹洞，撬開偽裝的樹皮，把手伸進樹洞裡，掏出一張紙來。

　　他的心裡一陣驚喜。

　　有情報！

　　這就說明，軍統人員還在活動，他們並沒有全被鬼子逮捕或殺害。

　　這是軍統在城外的又一處秘密情報傳送點。

　　冷士良重新掩蓋好樹洞，做好偽裝，然後溜下樹來，急不可待地將那張紙打開。

　　上面用潦草的筆體，寫著幾句話:

　　秘殺令(特字)009號。

　　立刻誅殺秦玉豐。此人投降日寇，逮捕了槍殺了國志亮、戴公朝等同志，正在追捕其他人員，城內四處聯絡點均被破壞，望接此令的同志，不惜代價，誅殺此賊是盼。

　　軍統局鳳凰特別站。

　　……

　　又是一份“特字秘殺令”。

　　從字跡上看，下達這份秘殺令的時候，一定是非常緊急，非常忙亂。

　　秦玉豐……就是那個賣棋子燒餅的刀條臉。

　　……

　　秘殺令，分為各個不同的等級，只有最急迫，最重要的命令，才會使用“特字”。

　　顯然，上峰對於這個叛變投降，出賣同志的秦玉豐，是痛恨入骨，因此才以“特字”命令，立刻誅殺。

　　……

　　冷士良讀了兩遍這份“秘殺令”，不禁歎了口氣。

　　想當初， 自己奉了秘殺令，進北平刺殺月保太郎，現在剛回唐山，卻又接到誅殺“秦玉豐”的指令。

　　血雨腥風，一樁接著一樁啊。

　　怎麽辦?

　　命令，是必須執行的，容不得打折扣。但是，冷士良心裡明白得很，此時再進唐山，絕無可能，市裡正在開展一輪瘋狂的搜捕，只有傻到無可救藥的傻瓜，才會在這個時候返回市裡去。

　　他坐在老槐樹下，休息了一陣，思忖了一陣。

　　最後，心裡定下了章程:奶奶的，老子要先回到還鄉河邊，躲藏一陣，避避風頭，等城裡的搜捕結束了，再想辦法執行命令吧。否則，能不能殺掉叛徒，尚未可知，自己這顆腦袋瓜子，隻怕先要搬搬家了。

　　狼，也不是總能出擊的，它也需要休息，需要舔食傷口，需要重新蓄力。

　　最厲害的狼，絕不只有凶狠，狡猾與隱藏，往往比尖牙利齒更加管用，更加可怕。

　　……

　　他思考妥當，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雪花，走出樹林，走向白茫茫的雪野。走向還鄉河的方向。

　　老子要去找槐姑了。

　　想起槐姑的時候，冷士良那張剛硬的棱角分明的錐子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來，心裡霎時便充滿了溫暖。

　　那一根柔柔亮亮的大辮子，一張瘦瘦的然而甜美的面龐，以及那幾顆可愛的小雀斑……

　　她會不會站在河邊，站在老槐樹下，翹首向著遠方張望，盼著自己的身影，出現在茫茫雪野裡呢?

　　……

　　茫茫風雪，很快吞沒了冷士良孤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