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署裡面,有三個書令史正在伺候。兩人幫著整理各類文案,另一人則是替張旭研墨遞紙打下手。
老爺子擼起了袖子,一手拿著紙一手拿著筆,正在站著練字。顯然他的心情不是太好,兩撇白眉時常皺起,腮幫子也是氣鼓鼓的老大不開心。
李蒼玉這才意識到,唐人寫字的習慣一般是左手將紙張卷成了軸,右手握筆,凌空懸肘的這麽寫。當然也有伏幾寫書或是放到地上、掛到牆上的來寫的,但不是主流。這樣的習慣,和他們沒用高腳桌有很大關系。
但是凌空懸肘的寫法,要想練好瘦金字是很難的。因為這個字體的頓筆實在是誇張了一點,熟練掌握了關系不大,初學那是真有難度。李蒼玉當即就想到,我該給老爺子也定製一套那樣的書桌的,方便他寫字。年紀大了,坐久了也不會那麽累。
張旭的見到李蒼玉來了,如同見到了一個救星那樣大喜過望。他連忙把身邊研墨的那名書令使轟走了,招呼李蒼玉道:“蒼玉,你總算是來啦!快來快來告訴老夫,這個鳳頭撇究竟該要如何來寫?老夫琢磨幾天了,總也寫不好。”
李蒼玉呵呵直笑,鳳頭撇顧名思議,就是那撇頭有如鳳頭一樣,算是瘦金體當中最有特色的一個筆畫了。宋徽宗本身是個畫畫的高手,要不他也不會想出這麽魔性的筆劃。
“老師,這個筆劃確實不好寫。你老人家得先坐下來,把紙鋪到幾上。用鎮尺壓穩紙張。”李蒼玉上前,先給張旭做了個書寫示范,“老師你看,首先露鋒下筆偏向左側寫一個頓筆,之後迅速右轉拉出筆鋒再頓筆,然後寫一個豎撇——完成!要點是兩次頓筆,書寫要連貫起來。撇畫中鋒行筆寫出一個婀娜細柔的小蠻腰,收筆之時略微壓筆,慢提出鋒。”
“哈哈,漂亮漂亮,這鳳頭撇真漂亮!”張旭大喜,豎起大姆指連番稱讚,興奮的道:“來來,讓老夫也試一下!”
李蒼玉就起身把位置讓給了張旭,老頭下筆一寫,當即就撇起了臉,“不好看!”
李蒼玉說道:“老師,左點的這一頓筆略微重了一點,顯得有點不協調了。”
“哈哈!”張旭大笑,“蒼玉,你寫的是鳳頭撇;老夫寫的,是呆頭鵝撇!”
“哈哈!”屋子裡的人都笑了起來。
張旭也不在意,笑呵呵的,“老夫再來!”
這一次他的點劃寫得比上次到位多了,但是撇畫行筆的時候忘了輕重,李蒼玉連忙喊道:“小蠻腰、小蠻腰!”
“哎呀,忘了!”張旭呵呵直笑,“老夫上了年紀,早忘了小蠻腰長什麽樣了!”
李蒼玉忍俊不禁,老頭兒真歡樂!
張旭又練了好些次,進步十分明顯。老人家畢竟是大師級的書法家,基本功極其扎實,很多東西都是一點就透一學就會,這正常得很。
看到自己寫了出標準漂亮的鳳頭撇,張旭樂了,“好,好,老夫以後就照這麽寫!”
“老師,歇會兒。”李蒼玉道,“你老人家上了年紀,每天不要伏案時間太長,要多注意休息。”
“好,聽你的。”
張旭笑眯眯的招呼書令使過來收拾筆墨紙硯,然後將李蒼玉叫到一旁的會客室裡,師生二人坐了下來,安排人沏茶。李蒼玉特意吩咐不加作料隻喝原味,張旭則是加了薑和鹽。
張旭心情不錯,樂道:“老夫覺得,吳道子最適合練這個瘦金字。”
“為何?”李蒼玉問道。
張旭笑道:“這個瘦金字,字中有畫,畫中有字,很是好玩。創造這個字體的趙先生,想必也是個青丹好手。其中許多筆劃,都是有如丹青勾線藕斷絲連,吳道子才是個中好手啊!老夫多年來只是寫慣了草書罕少書寫楷體,這許多的頓筆一時還真是不大習慣哪!”
“老師所言在理。”李蒼玉心中嘖嘖讚歎,大師就是大師,一下就看出了端倪!
“要老夫講來,這瘦金字好玩多過好用,一般人怕是接受不了,也很難修練到家。但老夫卻是真的很喜歡,就因為它字中有畫,畫中有字,特別好玩。”張旭說道,“老夫不知道別人練書法是為了什麽,老夫寫字,除了日常使用的文書和書信之類,其他時候都是在玩。不拘一格隨心所欲,拋卻桎梏直抒胸意,這樣寫字,才叫好玩!”
玩?
李蒼玉笑了,不乏有人習慣把“藝術”拔升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最好是讓大多數的人都看不懂,仿佛這樣才能彰顯出自己高人一等的審美和格調。但張旭這樣的書法大師,卻只是隨心所欲的——玩!
“蒼玉,你的家生安排得如何了?”張旭頗為關心的問道。
“大體差不多,能夠入住了。”李蒼玉道,“學生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多數時候只會待在金吾仗院。家中只是一個落腳之地,簡單一點的好。”
“那也不能過份簡單。有道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張旭說道,“你也成年了,該找個好女子替你主內,如此你方能安心主外。那日見過的嬋娟姑娘,老夫就覺得她不錯。小姑娘知書達禮又落落大方,對你也是頗為關愛。你不妨上一點心哪?”
“有勞老師費心了,學生會上心的。”李蒼玉點點頭,心想許多日子不曾見過嬋娟,還真想去會她一會了。
“哦,對了,這裡有個東西你看一下。”張旭要起身去拿,李蒼玉就站了起來,在他的指引之下找到了一份請柬。
“真是愁人哪,儀王三番五次的邀請老夫過府一敘,老夫一直推說沒空。”張旭說道,“現下又發來了請柬,還叫老夫帶上你這個新收的學生,一同過府飲宴。蒼玉你說,如何是好呢?”
儀王……那個瘋貨!
李蒼玉也覺得有點頭大,想了想,問道:“老師為何不想去呢?”
“倒也不是老夫對儀王,有什麽成見。”張旭說道,“隻怪這長安的王公實在太多了。老夫今日答應了儀王,他日定然會有別的親王和公主人等連番邀請。老夫又豈能厚此薄彼?這要是都答應了,老夫一年到頭也就不用乾別的事情,隻管在王公家裡醉死算了!”
“是這道理。”李蒼玉呵呵直笑,“我看儀王,也就是想求老師一副字而已。不如老師趁現在有空就寫上一副書貼,再由學生帶上老師的墨寶去儀王府走一趟。如此既償了儀王的心願,又不會牽連過深引起其他王公的嫉妒。老師以為如何?”
“好,如此甚好。”張旭一聽就樂了,“來人,大——筆墨伺候!”
這一下就來了三名書令使伺候筆墨,墨水是一整桶,超級大提鬥的毛筆有兩三尺長,鋪在地上的大宣紙更是有一人高一丈長。四個人分別脫了鞋子站在了宣紙的一角充當了鎮尺。
張旭一口氣喝下了整整半壺酒,笑哈哈的問,“蒼玉,寫點什麽好呢?”
李蒼玉想了想,笑道:“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老師,如此可好?”
“哈哈哈哈!”張旭大笑,“好極,好極!”
喝完了剩下的半壺酒,張旭脫掉鞋子跳到大宣紙上,搬筆蘸墨就開寫了。
這個字就真是寫得,龍飛鳳舞鬼神莫測了。連李蒼玉都覺得,自己真是沒有足夠的鑒賞能力來品評這副字。
最後張旭的署名是“張癲”, 叫人搬來一顆鬥大的私印,拿刷子刷了印泥,叫李蒼玉搬起那私印蓋了上去。
“好了,痛快、痛快!”張旭哈哈的大笑,“蒼玉,咱們別在這鳥籠般的官署裡磨蹭了,陪老夫上終南山玩耍去!”
“老師,學生倒是想陪你老人家去終南山遊玩。”李蒼玉道,“但學生現在身兼金吾遊徼之職,怕是很難走得開呀!”
“金吾遊徼?”張旭聽了一愣,眨了眨眼睛,“李光弼不是托病不出了麽,怎還任命你做了個金吾遊徼?”
“托病不出?難怪大將軍沒在官署裡接見我,卻把我叫到了他家裡去。”李蒼玉有點意外,“老師,這是怎麽回事呢?”
張旭揮揮手叫那三名書令把筆墨書貼等物拿了出去,再將李蒼玉叫過來坐下,說道:“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和禁軍之間的矛盾。前番那一場流血械鬥,吃虧的盡是禁軍,人家怎會甘心呢?於是就有人四處使力,揚言要嚴懲械鬥的殺人凶手,就是要針對你和你表弟高栝。大將軍挺身而出將這件事情給扛了下來,上書自陳禦下不嚴引咎辭官。聖人不予批準,他便托病不出,如此方才平息了禁軍那邊的怨氣。不然的話,你們兄弟二人恐怕沒那麽容易免罪脫身哪!”
李蒼玉當場愕然,難怪李光弼還把我栝弟收為了部曲……
“不乏有人勸李光弼,犯不著這樣做。但李光弼卻說,大將軍之事,何能讓小卒頂禍受殃?”張旭嘖嘖的讚歎,“李光弼啊,他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特別正直,特別仗義!老夫,還是很敬佩這條漢子的!”